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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乘載夢想的彗星

整整三年級,我的書包只裝兩種東西:便當與枕頭,試問若想在狹窄的桌椅上從早上八點睡到下午四點半的漫漫長日,沒有枕頭的話,恐怕會睡不安穩,睡不安穩的話,就會影響我回家k書的品質。

我們班上最後一排只有四個大垃圾桶和兩張桌椅,這兩個位子分別是我和咖啊林的,別小看七十幾個人的垃圾量,雖然值日生一天倒兩趟垃圾,但垃圾桶經常是高朋滿座,除了垃圾之外還有蒼蠅和蚊子,抓蚊子和捕蒼蠅的工作自然就交由咖啊林來執行,咖啊林抓蒼蠅蚊子和蟑螂的功力可說是一流,很可惜他日後沒有去搞除蟲業。

咖啊林的最高記錄是一節課下來抓了一百多隻蒼蠅,我從來沒過問他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只是每次進校長室聽訓時總會看到水族箱有條越來越肥的紅龍和箱內的昆蟲屍體。

咖啊林除了幫我抓蒼蠅外,還負責替我把風,我在學校經常一睡就是一整天,早就惹得訓導處和校長的高度不爽,除了巡堂點名人員外,校長每天早上和下午也來我們教室巡視,好像警察管區到巡邏箱簽到一樣,咖啊林遠遠看到氣喘吁噓胖胖的身影,就會立刻將我搖醒,大部分時間我都會驚醒,對校長點個頭回他一個微笑,有次連把風的咖啊林都不小心睡著,我就會被校長逮個正著,一開始校長堅持要記我過,只是校規上真的翻不到這條規定,而且我每次都回他一句:
「如果要記我小過的話,那以後全校同學比照辦理!」

他大概也衡量過輕重,打個瞌睡如果要記小過,相信不出一學期,這學校的一半學生大概都要滿三大過退學了。

於是,只要一被抓到睡覺,我們就會被校長罰跑操場,尤其是聯考前幾個月,我半夜在家裡念書的時間拉的更長,白天在學校更需要充分睡眠,被逮到而罰跑操場的機率更是大大提高,每天被罰個兩三次跑操場根本就是家常便飯。不知道內情的其他班級的同學,恐怕會以為天天在操場跑步的我是學校田徑代表隊呢!

拼聯考是場漫長的戰鬥,需要的不僅僅是勤奮與天份,更重要的是體力,幸運的是我一整年晨昏顛倒的日子完全沒生一場病,多年後我歸功於那一年天天被罰跑操場,才能維持體力不墜,這終究還是得感謝那位多年前早已往生的校長。

現實人生所碰到的天使往往在當下會被看成魔鬼。

春假的前幾天我和咖啊林照例又被校長逮個正著,校長與我們之間早就已經培養出行禮如儀的默契,只要一被逮到,二話不說我們就是脫掉上衣直接到操場跑個四圈(一共一千六百公尺)。

咖啊林邊跑邊結結巴巴地問著:
「大仔!停課後你每天要留在家裡念書嗎?」
「啊不然你還要來學校天天被罰跑操場嗎!」
「學校聽說要提前讓畢業班停課!」
「有這麼好康啊?」

話說那幾年台灣的治安相當差,搶銀行、槍擊要犯、擄人勒索等事件層出不窮,連一向平靜的校園也染上暴力的陰影,大高雄地區的學校連續好幾年,畢業典禮都發生嚴重暴力事件,輕則是學生以蓋布袋痛毆教官,重則發生跨校際的學生幫派火拼,除了一些惡名昭彰的學校如東方、立志、海青、復華、大仁、高雄海專外,連雄中、鳳中、前鎮等乖乖牌公立高中都在畢業典禮鬧出傷亡的事端。

結果,讓大家猜猜當時的教育當局如何處理這些事情?

除了雄女、文藻那種一定不會鬧事的學校以外的學校,那年的畢業班不管是高三還是專五,一律提早兩個半月停課並停辦畢業典禮,事後我合理的懷疑,下這個決策的教育官員說不定拿了補習班的政治獻金,因為提早停課造成一堆高三畢業生湧進補習班所招生的「最後百日衝刺班」。

但無論如何,提早畢業對我而言簡直有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可以因此全心全意投入聯考的準備,不必為了那張畢業證書而天天被迫來這個不給我舞台的學校,但是,也因此必須提早和相處了快兩年的12班同學say goodbye!

咖啊林是那種懂得在對的時機找到對的夥伴一起做出對的事情的人,他跑在我旁邊氣喘如牛的提議:

「我家在澄清湖湖邊有棟沒人住的空別墅,停課期間我們一起去那裡閉關唸書好不好?」


剛好我也正在為考前這一百天該如何安排發愁著,我的朋友與同學們大部分都沒有聯考壓力,多出來這幾個月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假期,我實在沒有把握能夠拒絕他們的玩樂邀約,更不想讓自己去補習班上什麼衝刺班,我這輩子從來不參加補習,因為補習班那種氣氛,除了把好好一個人逼瘋外,不然就是藉機擴大交友圈讓讀書的時間更少。

我立刻答應了,但也同時提出兩個要求,第一個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
「連張幹杜蘭他們都不行!」
「對!」
「可是我已經跟他們講了說。」
「不然你們幾個自己去唸!別來找我!」
「唸書又不是開party,越少人干擾越好。」


跑到一半的咖啊林停下腳步用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沒多久,他立刻懂了,懂得這個條件中所透露出現實與友情之間的殘酷割捨。

「第二個條件?」
「你要答應我,瘋掉也好,生病也罷,彗星撞地球,共匪血洗台灣…. 無論什麼狀況,我們都得堅持到聯考前三天。」

既然要瘋狂閉關,之前總得玩個幾天,一如新兵入伍前的鬼混、結婚前夕的光棍派對。

停課後兩天,天上沒有掉下血洗台灣的共匪砲彈,反而是來了一顆叫做哈雷的既可疑又無聊彗星。

那一年,整個台灣上上下下對著那顆一百多年才會經過地球旁邊一次的彗星為之瘋狂,當時我不清楚其中奧妙,但稍微懂點天文知識的人都知道每年地球旁邊,總是會有一大堆行星彗星之類的星球經過,不管什麼彗星、流星或燃燒中的小行星,其實和每天在路上插身而過的路人甲也沒甚麼不,就算一百多年才能來一次,那又如何呢?

後來當我上大學慢慢接觸到真實的台灣後,才知道,當年哈雷的熱潮多多少少反應當年的時代苦悶,那幾年景氣很糟,有石油危機、十信國信擠兌,治安敗壞,政治強人高壓統治、林家命案、陳文成命案等層出不窮......社會處在宛如高壓蒸氣鍋中即將沸騰的前夕,哈雷彗星成為一個舒解壓力的出口,引發出後代人們無法理解的瘋狂追逐風潮。

彗星只是地球的路人甲,相約一起追逐彗星的人才值得回味。停課後第一天,我們班上一共六男六女六部機車直奔看哈雷的最佳基地-墾丁的龍磐公園,龍磐公園位置在鵝鑾鼻沿東海岸的佳鵝公路路邊,在鵝鑾鼻及風吹砂之間,它的海拔相當高,整個太平洋都在腳下,這裡的大海跟天空一樣大,是台灣觀賞日出或星空的數一數二的絕佳景點。

讓我比較訝異的是,平常幾個被大家公認是乖乖牌的女生,竟然也跟著我們跑來瘋狂追逐哈雷,兩年下來的相處,從集體排擠我們幾個轉進來的牛鬼蛇神男生,從對我們心生畏戒鄙視,到今天一起躺在星空下草地上享受從太平洋吹來的風,一起對彗星許著那些一輩子都難以實踐的夢想。

為什麼大家會瘋狂追逐彗星,因為傳說中當彗星畫過眼前的星空的那剎那間,人們不管許下什麼心願都會實現,若換成電玩阿宅術語:哈雷彗星的攻擊力是尋常流星的一百倍且願望還可以自動外掛。

反正已經停課畢業了,大家可以毫無顧忌的玩起交心遊戲。四月份的墾丁早已回暖宛若初夏,但空曠的龍磐公園的夜仍透著陣陣涼意。

「等一下彗星來的時候,大家要許什麼願望?對哈雷許的願望要許得比較大歐。」

既然是我提議的,自然是我先說:「我要考上大學!」
一堆等著我要講八卦的同學,大失所望的對我噓聲連連。
「幹!講一些大家不知道的願望啦!」 帶頭吐槽的是小仙草
「那小仙草妳先說!」
只看她對著太平洋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大聲地喊出:
「我要嫁給張幹!」

我聽了之後心頭一震,原來是張幹。


「哇!」他們之間的事情,這下全部曝光了,只見張幹紅著一張臉說不出話來。

「進洞房進洞房!」 大夥對著他們瞎起鬨來。

雖然她再過幾個月就要嫁給她老爸醫院裡頭的醫生,小仙草還是選擇在畢業後將秘密戀情曝光,我了解她的用意,她希望自己初戀有見證人,這世界的往事之所以會存在,是因為有人記得,只要有人記得,她的初戀就會永遠存在,記不起來的事情叫做故事,有人記得的事情叫作往事。

「新娘願意了,新郎呢?」 咖啊林裝出證婚牧師的樣子,站起來一手拿著本雜誌當成聖經放在胸前,另一守摸著張幹的頭,那樣子還真的是維妙維肖呢,可見他平常看電影實在看太多了。

「我願意!」 張幹也對著太平洋大喊。

事實上張幹一樣也是根本無能反抗家裡頭的安排,出身於幾代地方派系世家的他,早就被他媽媽告誡,不管在學校或社會上闖什麼禍,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他們家都可以幫他擺平,要多少錢要買什麼東西,他老爸二話不說馬上買單,唯獨交女朋友這件事情,那可是他家裡的家規天條。

他媽媽不只一次地警告張幹,二十五歲以前不准談戀愛,玩一玩可以,絕對不能認真,甚至他老爸還三不五時拿錢給他,寧可他去嫖妓玩女人,也不願意他交女朋友,沒辦法,他們家族好幾代都是靠著和其他政治世家的婚姻維繫家族的政經利益。張幹的大姐大學一畢業就被安排嫁給某中常委的么兒,還在當兵的堂哥也已經和某上將的女兒訂婚。

「我願意!」 講了好多遍,張幹哽咽了!

「咖啊林!你呢?」 杜蘭見場面尷尬趕緊把話題岔開。

「我要當導演!」 他從來不曾提起過這件事情。

「哇!那太好了,我的願望就是當女演員,咖啊林,哪一天你當導演記得找我杜蘭當女主角!」

「好!我當A片導演的那一天一定找妳。」

「yoyo呢?」

只見她笑而不答,反正大夥都知道她是個很ㄍㄧㄥ的人,也不打算拷問她了。

彗星帶來的彷彿是幸福的時空,只要努力許願就能把夢想填滿。大夥吐露所有告白,沉默像一道厚重的巨牆傾倒在大夥之間,短短頃刻宛如永恆。

其實那天晚上,除了我和yoyo之外,全部人都還沒熬到彗星出現就已經不支倒地攤睡在營帳內。

我們靠在一顆大石頭旁邊對著太平洋,整晚再也沒有說半句話,yoyo的頭靠在我的胸口上,細細數著我心跳,仰望著天空,直到將近清晨五點,附近一起賞彗星的人傳來一陣騷動,帶著有如一團棉絮尾巴的彗星緩緩地出現在海平面上,它劃過天際的速度很緩慢,慢到讓人有充裕的時間許願,難怪哈雷彗星的魔力幾百年來始終被傳誦著。

我們望著天空,各自許下了自己的心願。

煞有其事許了願的yoyo坐了起來看著我,用一種連笨蛋都看得懂的柔情眼神說著:「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到咖啊林他家的別墅閉關看書!」

一個眼神一個心跳!一趟人生幾回抉擇!我知道我們彼此對彗星所許的願完全沒有交集。

我拒絕了!

仔細想想,我和張幹的老頭有什麼兩樣呢?差別只是張幹他老頭是替兒子算計,而我則是替自己算計,但算計後的傷痕卻都自私地烙印給別人。

我從來不敢去想,如果當時答應了yoyo,人生會變得不同嗎?

那年高三12班的夥伴們,除了我以外,對哈雷彗星所許下的願望全部如彗星尾巴的光芒,來得快去得快,除了等上一百年否則沒有實現的一天。

載著yoyo在回程的路上,任憑我那台susuki katana 150cc機車的油門狂飆,引擎高速轉動的嘶吼叫聲和墾丁南灣海水拍擊磯石的浪花聲,都被120以上的時速拋在身後。

我想要超越一切,想逃離一切,更想在接近瘋狂邊緣下麻痺一切,為什麼一場聯考讓自己成為可怕的魔鬼?為什麼18%錄取率讓自己成為自私自戀的爛傢伙?為什麼我不能處在理想和現實都可以面面俱到的環境?為什麼面對大學窄門不能同時擁抱愛情?

時速120的狂飆找不到答案!沉默不語緊抱著我的yoyo也沒有答案!整個世代的人也沒有答案!苦悶的島嶼更是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人生,卻交由一連串標準答案的聯考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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