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的生涯   不入流的回首

 

今年五十歲,人生已經過了很長,越過了所謂的飛航的中心折返點,向前看,往後的路很清晰,但老花的視力卻看不清楚其實已經被定型,往後看呢?似乎又沒有老到可以寫回憶錄。

 

我永遠都記得自己小說中那個聰明美麗又神祕的女主角明悉子說過的話:「人可以往後看,但不能走回頭路。」

 

自己絕非魯蛇,或許有朋友認為我是所謂人生勝利組,到底是不是?端視定義的不同,嚴格說我絕非勝利組,回首當年,一路來的人生遊戲卻鋪出了一場遊戲的人生,非主流的人生,但我奉勸年輕人別太輕易嘗試人生的非主流遊戲,那是如此的落寞唏噓與辛苦。

 

故事還是要從高中生涯開始,一開始我唸高雄一間私立高中的所謂自強班,那種環境是從高一暑假就開始進行從不間斷且讓人喘不過氣的一連串填鴨,當年叛逆的我(年少時誰不叛逆呢?),不想讓剛從高中聯考煉獄中脫逃的自己立刻進入另一個煉獄,於是我放開了書本,肆意的玩樂、談戀愛、讀小說,當然不免也交了一些想要一起沉淪的朋友,高雄的朋友應該都知道,那間高中的自強班是不允許我這樣的異類存在,半年後我被退學。

 

退學對我而言是種解脫,高中前半段如脫韁野馬,當然也讓自己不斷地被一間又一間學校開除,酖於玩樂的我在一場飆車之旅摔斷了腿,自己不得不收心,隨便找了一間以就業為主的非升學班級度過下半場的高中生活。

 

升到高三,我打算收心唸書,但所讀的環境並非以大學聯考為目的的班級,我只好一個人默默地利用每天半夜唸書,當自己開始靜下心來之後,便發覺和自己和身處的環境產生了格格不入的窘境。

 

年輕的歲月總是很短,玩樂與唸書讓自己很快地脫離高中生涯。

 

我大學念得是台大經濟系,新生入學時赫然發現自己宛如一個異型外星人,高中時代混過一些小幫派提早社會化的自己,在幾乎99%都是所謂建中北一女畢業的乖乖牌同學中,找不到自己的清楚定位,無法融入那種環境,再加上高中死黨們幾乎沒人考上大學,參加高中同學會時,以前的死黨對於我台大的身分似乎有股「非我族類」的疏離感。

 

大學前兩年的我過得很落寞,當時自己找到了玩股票這個出口,在75~77年的台灣錢淹腳目的當年,很容易賺到股票差價,但更容易迷失自己,每個寂寞的夜晚陪伴我的不是讀書聲,各非夜夜笙歌,而是一張又一張的k線圖。也正因如此讓自己忘記該好好唸書的本分,大學第三年的下學期差一點被三二退學,而當時又一個晴天霹靂重擊了我。

 

我曾經有個初戀女友,從國三開始交往到大三,在我差一點被退學、人生陷入極度混亂的時刻,她選擇了拋棄我,治療情傷的最佳良藥就是立刻投入一場新戀情,不到幾個月我又談了一場戀愛,然而這場新戀情談不到一年,又遭到「被分手」的下場,當時股票攻上一萬兩千點,身為學生的我手頭非常寬裕,當時我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窮到只剩下錢」。

 

因為大學前三年被當了太多科目,所以我被迫得念第五年,大學的最後兩年,我在股市萬點時cash out,不再涉獵股票操作但也因此失去了人生目標,一連串的感情慘敗,沒有認同感的學校生活,就這樣過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兩年,沒有朋友,沒有目標,一個人默默地在台北這個陌生的都市活著,除了偶爾因為點名而去學校晃一晃,大多數的日子可說是連講話的對象都沒有,我最高紀錄曾經長達四個月,除了吃飯買東西修機車等日常生活而開口與人交談外,完全沒有和任何人講過半句話。

 

既然被當了那麼多,自然得收心把功課與學分好好地混畢業,經濟與財務分析原本就是我最感興趣的,不諱言的,或許很多當時同學不相信,我真的投入許多時間鑽研在裡面,短短兩年間我看了幾十本經濟學經典,也投入許多時間鑽研會計公報。

 

孤獨的命運之根本因素在於自己的性格,那時候經濟學以及系上老師的主流是凱因斯學派,濃濃自由主義思想的我完全無法認同,我喜歡的、我接受的是貨幣學派與理性預期學派,以前的學風畢竟沒有現在開放自由,考試與報告中所寫的理論基礎若和教授教的有所牴觸,成績自然不會太好,所有的考試只能60分低空掠過。

 

大學最後半年,大部分同學都在努力準備托福、研究所考試,對學生生涯已經徹底失望的我,決定一畢業就投入職場,既然自己是因為過早社會化而造成學生生涯不順遂,那又何必繼續當個窮學生呢!

 

畢業後退伍後,我和當時所有商學院學生一樣,想要到銀行上班,以當時新銀行新券商新投信即將開放的時空環境,找份體面的銀行工作簡直比去超商買一瓶米酒還簡單。

 

但這時候自己的非主流個性又作祟了,我不想按部就班到大銀行的分行營業櫃台,我不想幹存匯款不想摸放款,我想要當交易員,只要是交易員,不管是外匯、股票、債券還是票券,就算薪水低環境差,我都願意。要知道,當年在銀行的交易工作是很冷門且是非主流,一般銀行不會讓沒有經驗的大學畢業生接觸這類工作,費了千辛萬苦,失業在家裡蹲點等了十個月,終於等到一間位於花蓮的中小企銀願意雇用我當票債券交易員,起薪26000元,比起其他同學到隨便起薪都有將近四萬元的大銀行或外商銀行,連遞張名片都感到汗顏。

 

別以為進去銀行就此改變自己的非主流人生,當年大學畢業生特別是台政清交的商學院男生,其實相當稀少,除了是外商銀行或大型商銀,否則一般小型銀行的行員的學歷多半只是高中或專科,掛著台大光環在那樣的環境對我反而是種負擔,除了被當成異類外,主管們多半認定我不會在小銀行呆太久,所以在專業業務上,或是關鍵客戶,別說得不到教導,同事們對我的防衛心更是讓自己感到芒刺在背,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很想投入和同事們打成一片的我,慢慢地就發覺自己的處境和過往的自己一樣,似乎又來到自己不該來的地方。

 

一如銀行經理的預言,幹個一年我就開始跳槽,我曾經到過某赫赫有名的外商銀行,但只有大學畢業的我混在全部都是長春藤名校畢業的交易室,即便我的實務經驗比他們豐富,但依舊被視為不入流的非主流,於是過個水不到一年就離開,輾轉了幾間銀行後,三十歲的那年我來到某家證券公司上班。

 

這間券商是我最後一份工作,一共待了快五年,一開始進入券商體系的身分是債券交易部主管,當年民國87年的券商不比現在,當時的券商的企業文化以股票為主流,我這種幹債券外匯交易出身的主管,自然又變成異類,雖然很努力地幫公司賺錢,雖然也曾經扛下股票自營主管工作的一片天,但終究被那家公司的董監事視為「不是股票出身」,股票領域出身的人,特別是從前,在他們的世界中,做多賺錢才是正途,完全沒有總體經濟風險的概念,各個都是死多頭,與我這種債券與外匯交易出身重視風險、接受作空看空的人,幾乎是兩個平行世界,無法溝通。

 

五年下來自己賺了幾桶金後,我在三十五歲那年毅然決然地退休,當起了操作個體戶,既然替自己操作,既然替自己工作,自然就沒有所謂的環境認同與主流非主流的困惱。

 

然而,十年前在一連串的因緣際會下,我不小心開啟了寫作的另一種人生,之所以會成為作者當然有表面上的理由,和不足以外人道的奇怪原因,既然不足以外人道,就且讓我且不表。

 

我是在2006年開始寫東西,一開始以財經文章為主,那個時候其實網路並沒有現在普及,特別是想要寫財經書,那時財經書的作者多半是財經記者或金融業界人士,成名的唯一管道是媒體如電視、紙媒或廣播,網路作家被視為不入流的江湖術士,沒有媒體曝光管道的我,要出版一本書簡直比登天還難,必須自掏腰包自費印刷,即便前幾本書已經擠進排行版的前茅,始終沒有主流出版社願意幫我出書。

 

好不容易到了2010年過後,網路作家慢慢被主流文化界接受,直到我寫了七本書後,才開始可以得到主流出版社的青睞獲得比較優渥與專業的出版資源,但是我又面臨了另一個問題。

 

我想要轉型寫旅遊書!許多人聽到之後簡直是嗤之以鼻,認為暢銷財經作家好好的不幹,去跨行寫什麼旅行書,大部分的旅行書作者不是記者出身就是專業導遊出身,財經作者想要寫旅遊,雖不致於被笑掉大牙笑破肚皮,但又面臨了出版問題,沒人出版只好又搞起自費出版,這次連編輯印刷都得自己搞定自己去接洽。這段歷史應該有許多讀者還有印象,自費出書沒有書店通路的銷售管道,我還得自己去找些另類通路賣我的書,如冰店、咖啡廳、西藥房、舊書攤.....等等,連牽書會都辦在路邊,一堆讀者和我站在馬路邊閒聊搞起另類網聚。

 

就這樣以非主流財經作家身分跨入旅遊作品的書寫,自費出版了幾本後總算有主流出版社願意幫我出旅遊書,接下來也不負眾望地出版了幾本還算暢銷的旅行書籍,但財經作家給人的印象過於深入,一般讀者大眾始終無法認同與接受這樣的跨領域創作。

 

當然到了現在,我想要出版哪一種類型的作品,都會有優秀的出版團隊願意幫忙,能否出版已經不再是個問題,然而時序來到了2015年年底,不想被定型的我又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我寫了一本融合歷史與商戰推裡的大時代大河類型的長篇小說《邊境台商》,於是這種非主流命運再度降臨在我身上。

 

筆耕了十年,多少也累積了相當知名度,如果我願意認份地好好寫財經投資書籍與文章下去,不論是書商、媒體還是讀者,相信都會捧場並樂觀其成,但我又偏偏又跨行寫這種與財經完全毫無瓜葛的純文學歷史小說,這個領域的讀者多半無法認同寫財經的作者,更不相信寫財經的人能夠寫出什麼好文學作品,於是我又再度成為一個純文學界的非主流異類。

 

人生有太多「If-then-Now」的不歸路。

 

如果我高中一開始就願意接受填鴨式的安排,以我用功程度或許會和多數同學一樣考進醫學院,也許現在是個開業醫生。

 

如果我大學能夠乖乖循規蹈矩,說不定我現在是大學教授或某大企業的高級主管。

 

如果我進銀行能夠好好地接受上級的安排,按部就班的接受各種調職與訓練,現在或許擁有是某大金控的副總經理之頭銜。

 

如果我在證券公司的生涯能夠忍受繁瑣的行政工作,接受券商的企業文化,現在的我肯定是個證券公司的總經理。

 

如果我從開始寫作至今,秉持著專業一直守著財經論述的創作,今天我應該會成為名利雙收的財經大師或名嘴。

 

但現在的我,卻什麼都不是,到處向別人解釋與證明我也可以跨行寫純文學歷史大河小說,忍受各種主流思想的質疑。

 

非主流的人生過得很辛苦,每段職涯或生涯都無法替自己的下一步累積任何能量,每個腳步都得是全新的開始,遺憾的是五十歲的當下,我也漸漸沒有不斷重來的充沛體力與抗壓力,我不知道下一個步伐還能踏多遠,我不知道宛如浮萍的職涯還能漂浮多久而不被滅頂。

 

但回顧這一生,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年,我遇見了現在的老婆,她對我的不離不棄以及願意容忍對我不安定的人生起伏,才是我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渡過大半場的人生遊戲,她才是我這種非主流不安定個性的最安定力量,不管人生選錯了多少回合,老婆選對了,就是一流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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