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館戲院位於天神町田寮港邊(今天劉銘傳路與仁一路交叉口),恰好和羽子家的主屋隔條河,兩人從海港邊的合同廳舍一路散步,沿路幾條主要街道點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每個商家無不挖空心思,提供了各式各樣匠心獨運的花車在街上遊行,滿街都是穿著洋裝或西裝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
「阿廣!你今天穿得很帥,簡直是黑狗兄。」
羽子打量著黃生廣那一身剛從洋服行訂做的西裝,雖然天氣酷熱,但在這種熱鬧的場合還是得忍受高溫打扮一番。其實並非他注重外表,而是整個環境的氛圍使得他不知不覺地重視儀表起來,身為中國移民,知道自己必須拋開落後的祖國所帶給他的文化見識的枷鎖,對於古今中外的移民者而言,這無疑是最困難的,往往要花上兩代幾十年的光陰才能融入新環境,所幸流著商人血脈的他,有著商人宛如變色龍的靈活身段,有著從戰場中掙扎爬出來的堅強求生意志,為了更快速地適應生存下去,連殺人放火都幹過了,別說只是改變自己的外貌談吐和口音。
短短的三年之間,黃生廣所操的台語已經沒有半點外省江西口音,不清楚他來歷的人總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這和1949年以後跟著國民黨撤退來台的中國外省人很不一樣,帶著落地生根的決心和打算短期轉進的逃亡心態是截然不同的。
戲院上映的是最熱門的《宮本武藏》,多花了一塊錢買了黃牛票才有辦法進場觀賞,所幸這部純日本電影改用台語配音,才讓黃生廣有辦法融入情境,戲院暗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提供了處於曖昧階段的男女一個讓感情增溫的藉口,生怕摔倒的羽子緊緊抓住黃生廣的手不放,銀幕上面拿著武士刀四處砍人刀刀見血,和情侶之間的彼此試探,沒人在乎當中的巨大違和感。
電影散場後已經華燈初上,中元祭的所有花車與花燈亮了起來,田寮港運河被上百盞五顏六色的花燈點綴著,乍看下如一條撒在水中的彩虹,兩旁的義重町與日新町擠滿了出門賞燈與納涼的民眾,港邊除了花車遊行以外,數不清的各式流動攤販,貨品琳瑯滿目,小吃日常品已經不稀奇,連美國最新發明的冰淇淋、歐洲來的音樂盒,應有盡有。
一個沒人佇足光顧的攤子吸引了羽子的眼光,那是專賣老舊復刻板世界名畫的書報攤,幾幅來自日本本土的浮世繪畫作讓羽子看的十分入神,雖然黃生廣看不懂,在一旁很有耐心地陪伴著,擺攤的老闆是個蒼白削弱,膚色蠟黃,身上穿著洗到褪色廉價浴衣的日本老年人。
「我初中畢業後要去唸美術中學,你知道嗎?」
只知道畫畫不能當飯吃的黃生廣,始終無法理解這些鬼畫符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除了開店面掛個幾幅畫裝模作樣或貨品宣傳紙以外,他想不出這些畫有何用途。
「小姐,你盯的那幅畫是赫赫有名的喜多郎歌芳的作品《紡織屋的小女人》,算妳有眼光。」
「多少錢?」黃生廣直接開口問起價錢。
「不用了!我今晚沒有帶錢出門。」羽子感到相當可惜。
懂得察言觀色的畫攤老闆一聽便知道黃生廣會幫她付帳:「五十塊錢!」
聽到一幅畫叫價五十塊,黃生廣立刻扳起臉孔:「五十塊可以讓我吃飯吃上大半年了,難道你是土匪不成?」
「小兄弟,你真內行,三百六十行,我就是做土匪那一行。」
「改天再買啦,這種地方騙子很多。」黃生廣商人的直覺這樣認為。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這幅畫嗎?」 羽子的眼睛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這張《紡織屋的小女人》。
「因為畫中的女人很像我去世多年的媽媽。」
聽到羽子脫口而出的這句話,黃生廣二話不說掏出50塊錢:「這幅畫我要了!」
賣完這幅畫後,老人便彎腰收起其他的畫作準備收攤,口中唸唸有詞:「小姐!這幅畫是真跡,你要好好保管,知道嗎?」說完後把剩下的畫作裝進手推車,嘴巴嘟嘟嚷嚷發出連串怪聲音後揚長而去。
「裝神弄鬼的這老傢伙。」
羽子摸著畫開心地說著:「你花這麼多錢,不心疼嗎?」
「如果畫中的女人真的很像你媽的話,媽媽的畫像是無價的,我也好希望身邊有張媽媽的照片或畫像。」五十塊錢差不多等於黃生廣一個多月的月給。
二重家的主屋其實就在附近,不到幾步路就回到門口。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阿廣,你可不可以帶我到工廠宿舍,我有些話還沒跟你講完。」經過兩年,羽子還是不死心。
「再過一陣子吧!」這次黃生廣沒有直接拒絕。
詹佳偷偷跟在他們的後面目睹了這一切,她記下了看到的每一幕,去了什麼地方?吃了什麼晚餐?買了什麼畫?走過什麼路?牽了幾次手?羽子什麼時候回到主屋?黃生廣幾點幾分回到工廠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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