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4%錄取率裡外兩個世界
以前考上大學的新鮮人必須在八月中旬左右到成功嶺當兩個月的新兵,一直到十月中旬結訓才能展開新鮮人生活,之所以如此,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威權黨國政權擔心大學生瞭解他的真面目,所以必須在進大學之前,先把大學生抓去洗兩個月的腦再說。
所以從大學聯考放榜後不到一個月便得立刻上成功嶺受訓,短到讓人無法適應周邊人事物的變遷,短到讓人無瑕整理心情迎接長大後的人生。
來談談幾個那段時間,身邊那些人和死黨們的際遇吧!
雖然學校與校長對於我跌破眼鏡大爆冷門創下創校以來社會組考上台大的紀錄,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態度冷處理,但其實他們的確有從特例得到一些啟示。
先談劉雅各老師吧!她當了我們12班三年導師之後,學校竟然叫她去接高一新生社會組的莊敬班,三年之後,她帶的那一班學弟妹們竟然考上四個台大,二十幾個國立大學,雖然考取好的大學不代表教育的全部,但從劉老師的身上可以得知,好的老師就要像她那樣,願意給學生機會,相信學生,有耐心的等待學生走回正途。
那位一起在省中混的死黨,但最後卻選擇自保出賣我們一群人的竹雞仔,幾年後我竟然在台大的體育課碰到他,一起上了一個學期的羽球課,原來他畢業後重考一年考上台大農學院,成為我的學弟,但我除了對他點點頭外,根本不太願意再和他有所瓜葛,二十多年後的現在,他竟然成為南部地方型的民代,有趣的是,他的從政經驗一下子國民黨,一下子民進黨,又一下子台聯黨,這種反覆的牆頭草個性其實從小就顯現出來。
如果問我中學期間最佩服的同學是誰?毫無疑問地就是義無反顧翹家逃學去學養鰻魚的安樂仔,我不曉得當時他養鰻魚到底有沒有成功,後來在一次打高爾夫球的場合中碰到他,他竟然搖身一變成為全台灣前幾大連鎖薑母鴨食補店的老闆,我的幾個前後期死黨中,就屬於他混得最好,他不改當年的低調,明明事業成功身價數億,卻只開一部TOYOTA汽車,明明可以住豪宅,卻還是一家人窩在汐止的公寓,他的故事相當曲折傳奇,有機會以後再來說他的故事。
大學聯考後,同學們不是就業、當兵、結婚不然就是去窩補習班,大家看到我的台大光環,不由自主的產生一股排斥感,別說約去旅行,連吃飯聊天打麻將都找不到伴,其中讓我最感傷的是強仔。
聯考後我又到強仔當經理的理容店打工,一開始前面三個禮拜的工作還算相當愉快,但沒想到放榜後,強仔卻口氣冷淡地叫我不要再去上班了,我問他為什麼,他只告訴我:「我辭你頭路,聽無歐!」
接下來好幾天,身為店經理的強仔別說和我見見面,甚至還叫底下的小弟把我強行請走,還放風聲,只要我出現在店門口十公尺內,一律拳腳伺候毫不留情。
幾天後,我收到店裡頭和我熟悉的會計小姐的來信
「 我不太會寫信也不太會表達,只是我有千言萬語,很想告訴你,你前前後後兩年來店裡上班好幾次,我在一旁看你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我每次看到你就覺得很心痛,心痛的是看到一位前途大好的年輕人竟然如此自甘墮落。
你一定笑我,大家都一樣在理容院上班,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可是,會來到公司上班的人,都已經是沒有出息沒有前途的人,全都是一群連作夢都不敢作的失意人,而你呢?你是一個即將去念大學而且還是台大的大男孩,你不要把大好青春放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你沒有藉口逃避,因為你有大好機會,好好去過大學生應有的生活,千萬不要再回來了,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最後抄一句詩送你去當兵: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美秀姐」
收到信的幾天後,政府在南部突然發動什麼一清專案,強仔的老闆的老闆,那位具黑道背景的議員被抓到綠島管訓,理容院也被警方給抄底,公司上下從經理、店長、髮姐、小弟、會計甚至客人通通被抓到警局,聽說只要是員工通通被判了刑,當我看到這則新聞後,我的四肢連同身體不斷地發抖,好像那種發高燒的病人般四肢不聽使喚,如果強仔晚個一個禮拜辭退我,我的前途恐怕就要因此葬送,說不定一清專案的新聞花絮還會出現:「掃黑掃到台大新生....」
至今我也無法證明強仔是不是早已經聽到風聲,為了保護我才會故意作出對我無情的舉止,或者只是因為純粹站在朋友的立場,認為一個在他的眼中有大好前途的人別在那種場合廝混。
半年後我回到高雄的九如路,看到公司原址換了一家新的視聽理容店,但是再也沒有人認識強仔、美秀,同樣的裝潢、同樣的送往迎來,換的只是另一個議員老闆和圍事幫派而已,一清專案或所謂的掃黑,說穿了也不過是利益團體透過檯面上的警方搞地盤的火拼罷了。
和我一起考上大學的咖啊林,一考完大學後就舉家搬到台北,除了回學校拿成績單繳交志願卡以外,就再也沒有碰過面,事實上應該是刻意不想再與我碰面,咖啊林之所以不想再和我碰面的主因是不願意再碰觸那種有如囚犯的過往,閉關那三個月,兩個人為了拼聯考而過著囚犯般的生活,當然在那三個月,我除了要求自己外,也曾經多次地有如獄卒般地斥責他,沒辦法畢竟那棟別墅是他家的,而且也是個相當適合念書的環境,為了自私起見,我不希望一起閉關苦讀的夥伴中途而廢。
那間別墅是考試分數的煉獄,兩個從煉獄順利逃生成功的囚徒,沒有人想再去回憶,連碰面也不想。
一直到閉關前一天,咖啊林才告訴我有關於他父親與家族的故事,他家族是當時全台灣數一數二的房屋代銷與建設集團,他父親是當時講出來會嚇死人的高官,在學校,咖啊林始終對死黨隱瞞他的背景,難怪,那時候一說到要找鄉下地方閉關,他老媽二話不說立刻在一兩天內就騰出一棟現在市價起碼上億的幾百坪湖邊別墅來給我們唸書。
有人喜歡將小孩送到私立學校去,圖的是可以從小就認識一些富二代富三代,可是在我以及真正廣大出身於底層的人們,攀龍附貴真的不是我們所願意的,人和人之間的緣份無須強求其長長久久,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持著最適當的距離,好朋友間只要認認真真的一起渡過某段值得回憶的時光就足夠了!所謂的成長就是這樣吧!
至於班上大多數的女生,在學校一停課就紛紛地找工作去了,有的去當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有的去當診所的助理,有的則在自己家裡與店裡幫忙,畢業後那個暑假,大家趁小仙草的婚禮舉辦了至今唯一一次的同學會,短短不過才三個月不見,多數的女生忽然一個個成熟起來,我和她們相比簡直像個不懂事的小毛頭,當時看到已經踏入職場的她們,不必再仰賴父母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成熟感,實在是相當羨慕,想想自己還要靠父母養四年,真的羞愧得很想要鑽個地洞躲起來。
酒席中坐在我旁邊的是杜蘭,我套了她整個晚上的話,想要知道她在哪邊上班以及打聽yoyo的去向,守口如瓶的她一個字都不想說,連向她要電話保持連絡,也被她用一句:
「啊你就去讀你的台大就好了,理我們幹什麼!」直接嗆回來。
直到半年後有次我開車經過岡山收費站,好巧正好看到杜蘭在收費亭收費,我們用眼神認出彼此,而她卻用一種難為情羞愧的表情對我說:
「先生開快一點,後面在塞車了!」
14%錄取率的鴻溝,竟然讓我失去了那位在阿里山小火車上唱著玻璃心的好朋友。窄的要命的窄門讓整年代年輕人提早長大,擠進裡頭的人知道資源是有限的,被擠出門外的人被迫學到現實是殘忍的,最有限的資源是夢想,最殘酷的現實是階級。
毫無意外地,小仙草畢業不多久就嫁給她院長老爸幫她安排的醫生老公,那個年代,嫁給醫生當先生娘(註:台語的醫生的老婆)是許多女生的夢想,有錢的田橋仔也希望收個醫生女婿,更別說開醫院的醫生老爸,更是需要醫生女婿來接他的事業,另一方面,更多年輕的醫學院畢業生也想娶個有錢老婆,藉由岳父的財力來資助自己開診所,如此便可以減少奮鬥二十年。
小仙草和她的丈夫如此,yoyo的父母也是如此,她們不明白,愛情不是談出來而是跌進去的。
酒過三巡,小仙草和大她十幾歲的丈夫來我們這一桌進酒。
「聽說你是我的學弟啊!我們小仙草唸書的時候都受你照顧,來乾啦!」同樣是台大畢業的小仙草老公如果知道我曾經帶小仙草去墮胎,大概說不出什麼感謝照顧的客套話吧!
「張幹和yoyo呢?」 她故意問起了兩個人以免她的丈夫起疑心。
我聳了聳肩舉杯祝賀,我和小仙草今晚各自想要見的人都沒出現,除了聳肩一乾而盡以外,喜宴的場合還能期待些什麼呢?
十幾年後,我從八卦雜誌上看到小仙草婚變與外遇的新聞,三十幾歲的小仙草姘上了個更年輕的醫生,一腳把他的老醫生丈夫踢開,依舊繼續當她的先生娘。
宿命是根本醫不好的心病,而且會越來越嚴重。
說起張幹,聯考第一天考完第一科英文後就翹頭不考了,因為他完全看不懂,幾乎繳了白券,既然第一科就抱個零分,還不如去電影院吹冷氣看電影。
張幹高中念了五年,畢業時已經滿二十一歲,加上沒考上大學,所以入伍通知單很快就寄來了,很巧的是,正在小仙草結婚後那一天入伍,原本他打算和我一起去喝小仙草的喜酒,但沒想到走到餐廳樓下,看到騎樓入口處小仙草的結婚照,竟然雙腳一軟跌坐在路邊,他兩眼發呆地看著結婚照足足十幾分鐘,嘆了一口氣對我說:「我要回家了!」
應該也沒有男人有辦法走進這種場合吧!
當晚,我用跑攤來形容,喝完小仙草的喜酒後就直奔張幹的家,只見他一個人在房間幹掉了好幾瓶他老爸的白蘭地洋酒,瘋言瘋語地對著我吼整個晚上:
「有一天我要搶回來!」
「有一天我要搶回來!」
除了陪他喝上整個晚上以外,又能如何呢?被女人拋棄,不過只是任何男人都要走過的成長儀式。
第二天,我攙扶著醉到不醒人事的張幹去鳳山火車站的新兵集合月台報到,要不是張幹的老爸認識兵役科的長官,張幹搞不好當場會被來帶兵的老芋頭士官長痛打一頓也說不定呢!
落榜不到幾天,前一晚初戀女友才嫁給別人,一大早就要去當兵,最衰的是張幹還抽到三年的陸一特兵種呢!原本打算告訴他小仙草替他墮胎的秘密,直到 火車要開動的前一剎那,坐在窗戶邊的張幹酒醒了,看了他那張憤世忌俗的傷心臉孔,我選擇沉默地揮手告別。
三年後張幹退伍跑到澳洲去念大學,之後便失去聯絡,只知道後來他老爸因為政商勾結的弊案潛逃到國外去,我想張幹應該也不會再回台灣了,因為那天早上在車站月台上,他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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