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兩人摸著稀微星光沿著河岸離開表姊的家,遠遠看見一間草房,黃生廣記得那是堂哥小三子的老家,小三子已經跟著海叔到汕頭去作買買,他的家人在去年鬧紅時就逃到南方的龍南,他示意詹佳別發出聲響,兩人躡步地輕輕推開門房,草房很簡陋,沒有燈,幾張桌椅早已破損,屋內凌亂不堪,看得出這間人去樓空的草屋曾經遭到洗劫過,黃生廣不敢點油燈,一會兒過後,適應了屋內的黑暗,發現地上墊有一堆乾草,上面鋪著一條發黑的破棉被,黃生廣抓起來一聞,驚覺棉被上的體臭味還挺新鮮的,顯示有人在最近來過這座草屋並且在這裡睡過覺,牆壁掛著一只鐵鍋,鍋內還剩下幾隻帶有包衣的腐爛玉蜀黍,黃生廣狐疑地摸到灶邊,發現灶內的灰燼還留著一些溫度。
原本在門邊的詹佳突然發現外頭有亮光同時傳來微弱的人聲,警覺地奔入屋內示警,黃生廣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詹佳,朝屋內最偏僻的角落慢慢踱步過去,他移動了一只空的大水缸,熟練地將水缸下的木板敲開,原來地下有個可以讓五六個人藏身的小地窖,兩人急忙地躲了進去,把木板與水缸移回原地。
黃生廣從小就和小三子玩在一起,自然知道他們家有這麼一個秘密地窖。
雖然隔著木板與水缸,可以清楚地聽到幾個人闖進了草屋,從他們的熟門熟路的腳步聲可以知道對這間草屋很熟悉。
「上頭一天到晚擴紅(註),搞的部隊來了一大堆連槍都不會開的天兵,連部一天才配給三十斤的米,卻得供養五百多人。」
註:擴紅是蘇區紅軍擴大徵兵的俗稱。
「我們第四排才慘,上前線要我們衝,夜班要我們守,天知道哪天要是程屠夫的國軍突然醒過來朝我們打,咱們肯定當砲灰被人整排端走。」
「當兵打仗天經地義,但上頭連顆米也不配給我們,要我們來白區打游擊,打了一丁點秋豐還得全數上繳,你這個排長幹得還真窩囊,排長,你得去上頭那陳情疏通一番啊。」
「別為難排長了,其他排的狗娘養的排長,各個都是黨員,而且還是從井崗山一路跟著林彪師長打天下的,可說是根正苗紅,要怪就得怪咱們的雜牌屬性,爹不疼娘不親的,五個人才配一隻鳥槍,別說打仗連打頭野豬都成不了事。」
「所以團部那些養尊處優的政委師爺才笑我們是野豬排。」
「別埋怨了,趕緊清點一下剛剛搶到的東西,等天色更黑一點,咱們還得摸黑渡河回于都大營。」 聽起來應該是他們嘴巴中的排長終於說了話。
原本在地窖內連喘息都不敢太用力的詹佳,聽到了這個聲音後不小心驚呼出來。
「什麼人?」上頭的人也被詹佳的驚呼嚇了一跳。
「聲音從水缸底下傳出來的。」
「出來,雙手放在頭上!趴在地上」移開了水缸與木板,躲在下面的黃生廣與詹佳終於被發現,全身發抖地從地窖爬了出來,黃生廣知道這群端著槍指著他的紅軍是所謂的游擊隊,經常利用夜晚從紅區偷偷渡河跑到白區,名義上號稱游擊戰,其實是讓沒飯吃的部隊自己跑到白區去當搶匪,自行解決吃飯問題,許多游擊隊甚至連把像樣的槍都沒有,說是武裝搶匪,還不如說是穿著軍服的乞丐,到白區挨家挨戶地乞食。
「這不是阿佳妹子與妹夫嗎?」 原來這夥紅軍的班長正是詹佳的哥哥詹翰,加入紅軍不到三個月就從小兵升到排長。
黃生廣不敢大意,雖然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大舅子,可是詹翰身後五六個如豺狼虎豹面露兇光的紅軍看了還是叫人害怕,倒是詹佳毫無畏懼地衝過去一把抱住詹翰:「哥!你升排長啦!」
「打仗就是這樣,打不死的就升職,這排長有什鳥用,還不是得跑到這邊來當乞丐兵。」旁邊幾個紅軍一看原來是排長的妹妹,收起槍支放鬆了警戒。
詹佳對著哥哥撒起嬌來:「三個月不見,哥哥變得好俊啊,有沒有哪個要好的姑娘當我嫂子呢.....」
詹翰扳起臉斥喝自己妹子:「別這樣一付長不大的模樣,這裡不是話家常的地方。」詹翰幾個手下緊張地不停朝著門口望去,其實他們更怕遇到巡邏的白軍。
「今晚這一帶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打游擊的紅軍,你們可以趕緊放心回家去。」 說完後偷偷塞了兩塊銀洋給詹佳,並拉著黃生廣到角落低聲地說起:
「你趕緊帶著妹子逃走,聽說你們嶺背村的白軍頭頭程屠夫惹了大禍,幾天後就要撤軍,我們上頭已經徵調了幾十萬人,過完年就要趁機打回嶺背以及周邊幾個村鎮,連贛州縣城都已經有我們的先頭部隊滲透在那邊,這消息千真萬確,回去趕快收拾收拾,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說完之後詹翰率著幾個手下頭也不回地走出草屋摸到河邊,乘著一條小船渡河過去,詹翰對著黃生廣兩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快離開。
出生於商賈之家本性務實的黃生廣其實早就心裡有數,嶺背村這個地區北臨興國南臨于都這兩個蘇區大縣城,國民黨白軍之所以會收復嶺背村,其實只是程言成為了搶著收割這一帶的鴉片田,才拼著老命打退紅軍,如今鴉片早就收割盜賣,對程言成的軍隊而言已經沒有戰略價值,加上國民黨在九一八事變後已經搞得灰頭土臉,也騰不出精神與資源消耗在這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紅軍遲早會打回這裡,白軍也遲早會撤離。然後黃生廣天性至孝,無法拋下老母孤伶伶地在這片戰亂之地任其自生自滅,始終下不了決心一走了之。
「娘!我回來了!」 不管多晚回到家,黃生廣都會先去母親的房間請安,但今晚家中的燈火通明,即便已經快要半夜,只見母親搬張凳子坐在門口等著他。
「海叔回來了,他已經等你一個多時辰了。」
除了海叔以外,還有八叔以及其他三位棉被店的夥計,這些人黃生廣都認得,但除了這幾人以外,大廳內還坐著好幾位從來沒見過的客人,其中看起來像帶頭的人坐在客廳的主人椅上,緊張地抽著一支又一支的紙菸,另外幾個人看起來很精壯,一付訓練有術的練家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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