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成長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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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澄清湖閉關的那一天,我爸還是叮嚀了那句十幾年的老話:「念書要認真念,混黑道也要認真砍人,當官也要認真A錢!」

在底層掙扎的小孩,只有拼第一名才會有機會擺脫宿命。

咖啊林的媽媽開車載著我們兩個人以及滿滿一車的參考書和課本,來到他們家那棟位於澄清湖後門的湖畔別墅。

看著大門,我告訴咖啊林:「只要踏進這道門,聯考前我們都不准踏出一步。」咖啊林手握拳頭點了點頭。

除了書本衣物零嘴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外,我還特意帶了正記消痔丸,因為我們把這兩個多月的閉關行動命名為「痔瘡計畫」,也就是說不讀到長痔瘡絕不離開桌椅一步。

我們事先已經向旁邊鳥松市場的三家餐廳預付了兩個多月的便當錢,那段期間內,只要到了吃飯時間,三家餐廳分別送來早餐午餐和晚餐,他們只送到門口放在大信箱內,然後按幾聲門鈴通知後便離去,我們聽到門鈴聲,自然就會下樓到大門口拿便當吃飯,咖啊林他老媽和我老爸每兩三天就會拿各自的換洗衣物,順便會帶點旁邊鳥松夜市的宵夜,至今我仍舊念念不忘鳥松夜市的肉粽和當歸鴨。

我和咖啊林約法三章,除了三餐和宵夜時間外都不能聊天,但每天在黃昏時間可以到頂樓的陽台去看看澄清湖的夕陽,順便彼此討論一下功課。

如果你問我人生最痛苦的日子是什麼時候,我和咖啊林鐵定都會不約而同地回答那段閉關苦讀的日子,對我而言,幾乎夜夜被惡夢驚醒。

夢到大學落榜回到強仔身邊去當三七仔,不小心愛上髮姐,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為了現實而在自己眼前接客。
   
    夢到自己到拆船公司當作業員,窩在船艙底層不眠不休地忍受各種沼氣異味。

    夢見自己被迫當遠洋船員,天天忍受波濤洶湧和龍蛇雜處的外籍漁工。
  
也夢見yoyo手挽著一個其貌不揚五短身材的醜陋男生,告訴我他的新男友是台大高材生,並恥笑我學歷低沒衛生又不識字。

  最常進入我的夢鄉是校長,他拿著我的成績單,當著全校的面指著我說:「連考也考不上還敢大言不慚頂撞我」,夢中的我忍受全校同學的恥笑從校長的跨下爬過去。
   
當然偶爾也有一兩次夢見考上大學,然後當上董事長,坐在黑頭車裡頭對著旁邊的美女左摟右抱,還指著前面當司機的咖啊林哈哈大笑:「當初他就是沒考上大學.....」。

睡在隔壁房間的咖啊林,半夜經常被做惡夢的我大吼大叫吵醒,睡眼惺忪的衝進我的房間看著驚醒的我,眉頭深鎖感到相當不安地問著:
「大仔!你沒事情吧?」
「可能太熱了吧!」 我怎麼可以把他當司機載著我把妹的夢講出來呢!

「擋你一根煙抽!」 不抽菸的他在那幾個月也是煙不離手。
立刻呼呼大睡的我竟然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家可能沒有念書念到所謂精神超脫的境界,那幾個月我每天花在念書上頭的時間高達18個小時以上,一個人如果連續幾十天每天念書18個小時,自然會產生許多幻覺,譬如眼睛明明看到的是窗外的電線桿,但電線桿上面卻會浮出數學公式,電線桿上面明明寫的「神愛世人」或「抓猴專家」,映在我的眼睛上的卻變成孔子曰。

睡覺的時候更離譜,睡著後會整個晚上說夢話,而夢話的內容正是睡前複習的部份,有時候我的夢話會導數學公式,連移項與各種假設都會透過夢話說出來,有時候我所說的夢話,還會把當天寫過的模擬試題從頭到尾講解一次。

有幾次我會被落榜的惡夢嚇醒,爬了起來,滿身大汗地在房內來回踱步,彷彿被囚禁在聯考分數牢籠內的待宰動物。

閉關的後半段,咖啊林乾脆每天晚上趁我睡著之後,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房間,聽我宛如補習班總複習的夢話聽到天亮,事後他告訴我這件事情,更離譜的是,據他所說,那些晚上我所說的總複習夢話,十之八九在聯考試題中出現呢,比什麼補教名師的考前猜題還要神準。

可見,我不去當神棍可說是國家的損失。

還好那些天晚上我沒有被咖啊林嚇醒,否則他那些舉動搞不好會被我誤會成示愛呢!要是換成yoyo半夜跑到我的房間呢?我還能一天念18個小時嗎?

至於為什麼那麼拼命,一來是個性使然,二來是完全不曉得自己的程度,自己按照自己的進度整整唸了一年半,沒有老師的講解與複習,沒有模擬考測驗,除了硬著頭皮戴著鋼盔往前衝,除了這種變態讀書法以外別無他法。


變態指數比我低的咖啊林,他從來沒有如此長時間違反人性的變態k書,閉關不到幾天便面臨撞牆期,還沒到吃飯休息就一直猛敲房門想找我聊天,一開始我不予理會,畢竟每天只能在吃飯時間休息四次是大家講好的遊戲規則,但是一個多禮拜下來後,我發現他兩三天沒吃便當店送來的便當,雙眼呆滯無神。

我可不希望和自己一起拼聯考夥伴一出師就不利,於是我想起了一年多前和強仔一起去監獄探視朋友的經驗,監獄管理犯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武器也不是假釋,而是用關個人房以及放風時間兩種方法來約束,犯人最怕被關進個人房,因為連到操場或工廠放風的時間都沒有,就算是心理素質很強的犯人,關三個月個人房大概就會瘋掉。

拼聯考其實和入監服刑沒什麼兩樣,想要考上大學或者是順利健康的出獄,每天一定要有固定的放風時間。

於是我二話不說,拖著咖啊林從澄清湖的環湖公路(也就是今天長庚醫院那一帶)跑步到澄清湖遊樂區的後門,在後門那邊的黑輪攤吃幾根熱騰騰的黑輪,然後再散步回別墅。

黑輪攤大多是推車叫賣,下午傍晚肚子餓的時刻吃上幾串黑輪、貢丸、米血糕或白蘿蔔,再用沾醬作調味湯底舀起那鍋百味雜陳的湯,黑輪攤的湯是隨便客人喝到飽的,有時候並非肚子餓想吃黑輪,其實只是嘴饞想要在冬天喝上一碗黑輪湯,或者是夏天的時候在湯裡頭放一點辣椒醬,讓自己滿頭大汗全身通暢。

高雄每所高中的旁邊一定有那麼一攤賣黑輪的,放學後總是一群狐群狗黨和黑輪攤老闆阿伯搏感情,熟了以後臉皮就變厚,吃根黑輪卻喝上好幾碗湯,還加了一堆醬料香菜,黑輪攤老闆總是笑嘻嘻地大方讓學生喝夠夠。

雖然說穿了黑輪攤只是一些廉價食材作的合成食物,但那是種參雜了各種充滿回憶與青春的味道,黑輪攤上總是漂著車水馬龍的油煙味,各種醬料酸甜苦辣的氣味,以及高中男生身上那種打完球的汗臭味。

幾年後有首紅遍台灣半邊天的歌:「黑輪伯」,裡頭有段歌詞是:

常常也苦勸這位少年仔 有閒書就愛淡薄啊讀一下
不要像我少年時就假漂泊 一世人就麻西麻西
這無情的社會 學歷可以勝過一切
別人若比你較會讀冊 每天蹺腳來泡茶

當時的我們怎麼會曉得,二三十年後的今天,當年拼得要死要活的大學學歷,別說用來蹺腳來泡茶,連賣黑輪都沒機會啊!而那些賣黑輪的、賣蛋糕的、賣酸辣湯的卻成為上市公司的大老闆。

和我一樣每個在高雄長大的人,記憶中總會有那麼一家屬於自己黑輪攤。對我和咖啊林來說,一根根的黑輪、一塊塊的菜頭,簡直就是苦悶黑暗中遙望黎明的唯一救贖。

兩個多月的閉關努讀很漫長,很苦悶,雖然咖啊林他一直說很感謝我,老是說我是他的貴人,但是,如果有機會能夠再碰到他,我也想要對他說謝謝,謝謝那兩個多月一起慢跑、一起吃黑輪、一起啃同一家自助餐的雞腿飯,也很謝謝那段黎明前最後最黑暗的幾十個晚上,彼此守護著當年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考大學。

旅途有伴、路程減半!

直到聯考前三天我們才結束閉關,從黑暗的書堆中爬出來,兩個人站在院子門口等咖啊林他媽媽來載我們回家,我看著成堆的參考書、測驗券與講義發愁:
「這些東西怎麼辦?恐怕還要你媽媽再跑一趟來載呢!」

咖啊林裝出一種我從來不曾見過的表情,拿出點煙的火柴,一本一本地點燃起來。

「把它們都燒了!」 咖啊林的語氣相當堅定。

也對!苦難的仗已經打完了,最後一點一滴的時間精力都耗盡了,不管勝敗如何,這種閉關的日子如果繼續下去,自己二十歲生日和喪禮那一天會先來臨恐怕就很難說了。

那些排列組合、地中海氣候、民權主義的概論、迪克森片語、什麼祭鱷魚文,都把它化成煙霧。從那天之後幾十年間我不曾再回到那棟位於湖邊的房子,理由很簡單,太苦了!我也不想再去回憶。

我永遠記得咖啊林當時講的一句話:「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念沒有興趣的書了!」

當天下午回學校去拿聯考的准考證,劉雅各老師看到我之後,嘴巴中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她驚訝的指著我說:
「你怎麼和一個吸毒者差不多!」

我照了鏡子才發現自己活生生像隻乾癟的白蟑螂,兩個月沒有剪頭髮刮鬍子,晨昏顛倒,不見天日,真得很像那種吸毒過量整個人看起來委靡不振的毒蟲,難怪來學校的路上被警察攔下來臨檢了好幾次。

拿了准考證後和yoyo約在學校對面的冰店見面,兩個多月沒見面,用句很芭樂的八點檔台詞來形容,我真的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

有人說上帝若不小心關上一道門,祂會幫你開啟另一道門,其實現實上並非如此,因為上帝祂下一次會用炸的。

為什麼這個故事又叫作「從小衰到大」呢?那就是我常說的,每一個衰尾的結束,就是另一個衰尾的開始。

每個人都談過戀愛,但我竟然是在這種狀況下和yoyo的媽媽見面。

只是在當下,我根本不知道隔個兩桌老是盯著自己看的中年婦人竟然是她媽媽。

yoyo看到我衣冠不整精神萎靡的模樣,見面第一句話又是和路檢警察與劉雅各老師一樣:「你看起來好像吸毒犯!」

我苦笑地回答:「你是今天第一百個講這種話的人。」

除了連續二個月睡眠不足之外,天天反覆背誦什麼中華文化教材、民族主義五大提肛、七大實施要點、四大基本原則、六大根本主張.....看多了和吸毒者也沒多大兩樣。早期有抽菸的人都還記得香煙盒上「三民主義有害健康、吸菸過量統一中國」的警語才對。

「奇怪,那一桌有個歐巴桑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看。」 我喵到隔壁那桌有個中年婦人。

「不用理她啦!」
對於聯考,那兩天是某種儀式,是社會階層的流動儀式,是小孩子告別青春期的儀式,是夢想被撕裂的儀式,也是夢想成真的儀式,對我而言,是種解脫,透過它可以正式告別讓人窒息卻又不能選擇逃避的高中生活。

那年我們學校社會組考大學的成績簡直是奇慘無比,社會組莊敬一班只考上一個國立大學,連私立大學也只有個位數,社會組莊敬二班勉強吊車尾考上兩三個私立大學,接下來幾班全軍覆沒,而我們12班不到十個去考大學卻考上2個,最出乎意外的是,全校社會組畢業生也不過才三個考上國立大學,我們這種職業爛班竟然出現兩個國立大學,我是學校社會組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台大的學生,我記得總分是460分,莊敬班考最好的人還比我少50分以上,更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是:

咖啊林考上中山大學,聯考分數全校第二名。

我記不得咖啊林是從哪間高中轉過來的,反正不是被留級就是被退學才會淪落到我們班,平常的成績根本不太出色,他本來只希望在第二年重考吊個車尾摸間私立三專讀一讀就滿足,沒想到三個月的苦讀,居然一口氣考取國立大學。

那年是所謂的舊教材考試的最後一年,所以吸引了將近八萬人報考社會組,錄取率竟然比前一年的18%還低,只剩下14%,聽說許多人在考前得知14%的超低錄取率之後信心整個崩潰,學校那些所謂莊敬班的高材生們,聽說就是被14%嚇到表現失常。

反倒是我和咖啊林,一直到考前兩三天才出關,閉關期間完全不看報紙、不看電視、連廣播都不聽,才沒有被這種慘烈戰況擊倒。

從那次開始我得到一個啟示:就算自己沒有常識,沒事真的別亂看電視。

誰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和咖啊林就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才沒有因為自得意滿而鬆懈,就是完全不知道其他人的狀況,才不會自己嚇死自己。

至於yoyo!很不幸的,她落榜了,事後向老師詢問,才得知她的成績只能用大崩盤來形容,總分乘以兩倍恐怕也考不上。

就在放榜爽翻天的當下,我接到了一通有如晴天霹靂的電話,那是yoyo打給我的,前前後後只有十秒鐘、七個字:「以後別再連絡了」。

不死心的我一直等她的電話,隔天yoyo沒有來電,過了一天還是沒有電話。整個禮拜,她一通電話都沒打來,一個月、三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我安慰自己,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啦!可能是哪個嬸婆去世了,或是她家裡的狗得了肺炎,或者是因為落榜心情沮喪......替yoyo 編了一個又一個理由,老是在自欺欺人鑽牛角尖,直到認清一切後才慢慢地體會這個世界不會照著自己的期望運轉的。

一個人的情傷需要多久來療養?端視療傷期間過得爽不爽?但我要感謝的是,yoyo選擇在放榜的那天和我分手,狂喜與狂悲同一天來臨,悲不再是悲,喜不再有喜,套句三十年後的用語:也只能淡定了!

故事看到這裡,也許大家會認為,學校與校長絕對會用一種「事後諸葛」的態度來面對我,大家也許以為我會很熱血地大聲地向校長嗆聲:「你看!連莊敬班都考輸我!」,然後校長會裝模作樣地說:「我早就知道你的潛力!」之類只有在小說裡才會有的情節。

如果我是用寫小說的目的來講這些故事,當然會用皆大歡喜的劇情來討好大家,但實際情況不然,這個世界根本不必依靠熱血來運轉。

念過私立高中的人都知道,放榜之後,學校門口會貼大字報(現在則改成LED跑馬燈),上頭密密麻麻地寫著:「賀***錄取國立台灣大學經濟系」之類的紅榜,我們學校甚至會在報紙刊登這些所謂的榮譽榜,沛公舞劍志在項莊,目的是想藉此吸引家長將小孩送來就讀,當然這些都無可厚非。

出乎意料之外,學校完全冷處理我考上台大這件事情,無論是大字報還是報紙招生廣告,完全沒有我考上台大經濟系的這件事情,連每年在放榜後舉辦回學校接受表揚的頒獎典禮,也刻意不邀請我。

聽說連考上文化逢甲世新等吊車尾的人都被通知回去接受表揚,唯獨把我漏掉。

當我回學校拿大學聯考錄取通知書時,一走進校門轉進行政大樓的走廊,遠遠還看到校長在教務處門口正和考得不錯的莊敬班學生有說有笑,然而當他一看到我接近教務處的那一瞬間,他的臉有如遇得仇人般立刻垮下去,只聽他喃喃自語自責地說著:「我怎麼栽培出考進台大的流氓啊!」

講完之後急急忙忙轉頭就走,彷彿我是來追債的黑道大哥,對我道賀的只有劉雅各老師,善解人意的她安慰我說:
「上台大是自己的福報,無須他人來榮耀!」她總是很會找一些類似聖經福音的話語來安慰學生。

很瞎!考上台大有如作錯事情。三年後,學校社會組莊敬班終於有人考上台大,聽說學校還高調的去買電視廣告來宣傳呢!

對於七0年代的教育者們,聽話的貓才叫作好貓!抓不到老鼠並不重要!

這也不能怪校長,難道要他對著學弟妹的面前表揚我這種打架鬧事、賣便當圖利、無照騎車、抽煙、亂開黃腔、出入不正當場所、與不良份子交往甚密、天天上課睡覺....前前後後七八支大過在身上的學生嗎?

應該屬於社會底層的我,意外地掙脫了出去,身邊沒有人懂得如何與我這種異類相處,校長的冷漠只是剛開始。常聽到許多人說很想一個人靜靜品嚐寂寞,對我而言,幹!寂寞有什麼好品嚐的,當原有的階層無法接納自己,新的階級還沒不認識自己的空白日子,我都被寂寞撐到快吐了!考上台大除了虛榮外,毫無真正快樂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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