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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古惑仔入黨誓師大會
在那個年代的南部小孩,大家心裡頭相當清楚,能不能考上大學代表著能否掙脫出社會底層,只是社會底層與上層的定義,沒有多少人能夠講得清楚說個明白,在一關又一關的窄門聯考煉獄的考驗下,有人被制度淘汰出局,有人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我本來打算到了高三再開始念書準備考試,因為我看了太多一開始就被自己與家庭的嚴格使命所驅使,而還沒到終點最後衝刺就自行凋落的例子。
我國中有兩個同學,從一進國中就開始衝刺,日夜熬夜,天天補習,結果到了國中三年級,一個罹患精神耗弱,一個聽說腦神經衰弱,別說考什麼明星高中,連國中都無法順利畢業。我當年念省中時班上一位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的高材生,到了高二,聽說無法承受小考失常,竟然跳樓自殺.....這種被教育制度與社會價值觀壓到變形、喘不過氣,甚至提早折翼結束人生的同學,當年相當普遍,只是在那個壓抑的年代,無法見諸社會大眾罷了。
yoyo的一句話觸發了潛藏在內心的沉重壓力,當然當場也澆熄了自己那股從褲檔之間燃燒不已的熊熊男子漢火焰。
就這樣,我也慢慢地和yoyo熟了起來,yoyo是澎湖人,說來她的家世還真有點悲慘,她的父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離婚,更慘的是還各自嫁娶,yoyo有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有同母異父的妹妹,於是yoyo成為兩個家庭間的燙手山竽,從國中起就被父母親丟到這間可以提供住宿的私立中學,並從國中直升念到高中,而yoyo也只能把宿舍當成自己的家。
在這樣的環境下,yoyo的個性變得很自卑,她總覺得唯一能夠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拼命的把功課搞好,這樣就可以討好父母與老師,高一的時候每次考試,yoyo的成績都是班上第一名,直到我們這幾個怪咖轉學進來之後,考試第一名的寶座就落在我的頭上,她從此再也沒有考第一名,於是便開始忌妒起我來,才會有那種亂打小報告的舉動。
大家熟了以後,慢慢地也不會在乎誰曾經陷害誰,畢竟只是高中生嗎,大家除了青春熱血之外也沒有什麼東西會被陷害,更何況青春哪那麼容易就被擊垮,高中時代男女同班的好處很多,譬如可以大大降低我這種血氣方剛男生的暴戾之氣,也可以讓心地比較狹小的女生學習放開心胸。
和我熟了以後的yoyo忍不住問我:「你被隔壁班那小個子打倒在地,為什麼可以忍住不還手?」
「我的腳連爬都爬不動怎麼還手?」
既然她問了敏感的問題,就換我反問她:「那倒底張幹他們有沒有用神抓手成功偷襲妳的內衣?」
沒想到她立刻羞到整張臉紅通通,丟下一句話就跑開了:「不知道啦!」
我只好跑去問張幹,沒想到張幹用一種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回答了我一句:
「她沒穿內衣!」
如果真的要說自己很衰,這或許只是自圓其說的推卸責任,有時候也是自己造成的,比方說,我除了嘴賤以外,我的筆更是賤,這點長大後真的是印證了,中年以後搖身一變成為作家,天天寫文章批評媒體,批到被媒體列為拒絕往來戶,不過,話說回來,有哪個作家與名嘴敢一天到晚批媒體?別看那些名嘴罵起人來彷彿天下一勇,上從美國罵到中國,上從總統罵到工友,不分藍綠只追隨媒體立場左右開弓,只要不爽連小狗飛碟外星人都拿出來練嘴砲地凌遲一番,不過,她們就是不會罵她們的衣食父母–媒體。
說起筆賤的歷史,這要回溯到國中時期,中學時期的作業中我最討厭的就是寫周記,什麼一周大事、生活點滴、學習日記....等等都嗎是屁話兼廢話,有什麼人沒事會寫「老師上課教的數學我都聽不懂」或「前幾天晚上在鹽埕區的咖啡廳內把到一個家專妹」或「張幹同學送給我一包洋煙,實在很夠意思,真有同學愛」之類的真話嗎?
我國中的時候,一直很納悶到底老師有沒有在認真看大家寫的週記,於是我開始展開寫一些「測試老師」的唬爛週記,週記裡一週國際大事與國內要聞,我每次都寫一些「黃西田與謝雷聯手競選第四十屆美國總統」、「東西德之間的邊界發生毀滅性戰爭,上萬名金髮美女陷入壕溝等待救援」、「中華航空公司新波音客機首航,由本校操場起飛到瑞芳煤礦災區」、「毛匪澤東宣佈血洗火星,誓言流光穿山甲最後一滴血」、「本校挖鼻屎校隊在校長的英明領導下,榮獲南部七縣市的挖鼻屎冠軍」.......
好笑的是,一年多下來,導師每次都只是上面打勾勾呢,還剎有其事地寫著「繼續加油!」
有時候想一想,學生與老師的競爭力是不是在這些「行禮如儀與虛應故事」中不知不覺地流失掉。
國中比較好混,上了高中可就沒那麼輕鬆了,高中有個類似明朝錦衣衛的組織.....教官,他們的任務其實就是在校園裡「發現」並徹底消滅匪諜,如果匪諜不是那麼萬惡不赦,那就用各種方式洗腦,把匪諜洗成堂堂至正的中國人,否則高中的時候幹嘛一個禮拜要有兩天四節軍訓課,每次都要拖著槍托向那些身上寫著「匪諜」的假人刺來刺去,一邊刺還要一邊喊「殺!」,和今天非洲軍閥僱用的童兵沒多大差別。
高中的週記和考試券,就不單單只有老師批閱,訓導處的教官經常會如臨大敵般地一一翻閱學生的週記與答題試券,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匪諜言論。
最讓人銷魂的是三民主義,讀過三民主義的人都知道那簡直是整人,什麼國父在民權初步的三大提綱,空一格蔣光頭在民生主義補述篇裡的三大新時代要義,什麼民族主義革命實踐的三大基本原則......我們五年級生在高中階段,不管你是念高中還是高職,不管你要不要升學,就算你念那種打架學校或賣畢業證書的學店學校,你可以天天打架鬧事,你可以完全不懂英文字母,甚至你可以不會寫自己名字,不認識自己爹娘,但是都必須死背活背這些三民主義。
終於理解了為什麼被壓抑的五年級生,升上大學之後會瘋狂搞學運了吧!
有一次,三民主義考試的題目是「國父孫中山之所以能夠推翻滿清所憑藉的是民族主義的哪三大方針,和民權主義的哪三大主張?」
筆賤的我,寫下了「成王敗寇」四個字,挖哩咧不得了,不到幾個小時,學校七大教官,三大訓導,還有校外不知道哪邊來的穿中山裝的國字臉人士,把我叫到警衛室約談,先從我的祖父母、父母問起,又問了最近一個月和哪些人連絡,甚至連幫我開刀的海軍醫院的醫師的姓名都抄回去。
折騰了兩三天後,確定我只是看書看太多的嘴賤人士,所以才沒有將事情給鬧大,否則說不定我會比陳文成提早幾年......。
死罪可恕,活罪難逃,為了「成王敗寇」四個字,我每天放學後得接受一個小時的思想再造,直到我改過向上為止,什麼叫作思想改造?其實教官也沒那麼多美國時間,放學下班後是他們去打牌喝酒按摩抓龍的寶貴時間,哪有時間理會我這種沒事念太多書的人,於是他們叫我天天抄三民主義課本,罰我用四個月的時間抄十遍三民主義課本,當我抄寫了一個多月後,開明的他們開出一個還蠻吸引人的折衷條件:「你如果加入國民黨,除了不用留下來思想再造抄課本,而且還可以記兩支小功!」
識時務者為英俊帥哥的我當然答應了,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來我不想每天在學校留到晚上七八點,二來我當時實在累積了太多大大小小的過。
兩個禮拜之後,學校派了一部校車載了整車滿滿的「自願入黨有為青少年」到什麼神祕兮兮的黨部禮堂,一到現場,哇!感覺好像港劇哪種古惑仔集體加入幫派向老大宣誓效忠的可疑場景,除了我們學校的二十來個外,還有來自高雄十幾所高中五專的形形色色學生,不過一看就知道都不是什麼好學生,幾乎都是為了貪圖記功以免被退學的貨色,仔細一看,省中的竹雞仔、從省中一起轉來的「細漢仔」,還有連張幹也來了,真是冤家路窄。
這件事情對我而言也不算太衰,那一個月留在校警室天天抄寫得什麼**主義三大法則、三大準則、三大理論......竟然在一年後的大學聯考通通考了出來,還幫我拿了快三十分,因此考上台大呢!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起來我也不是那麼衰嘛!
為什麼張幹也會出現在高雄縣的學生入黨典禮呢?很簡單,他老頭是黨部高幹,兒子不入黨哪對得起一起魚肉鄉民的同志呢!入黨典禮很無趣,舉凡從過去到現在,只要有官員致詞的場合,阿諛與諂媚已經無法形容那種場面於萬一,大家可以想像,成堆的黨主委、局長、組長、都察....輪番上台致詞,那場面就好像一群老狗正襟危坐圍在一圈互舔屁眼,第一個上台的校長一定會講:
「主委、局長、科長、青仔長....在主委的領導下、在局長的支持下、在科長的戮力從公下、在青仔長的....」 講不到幾句後又要再輪一次:
「很感謝主委...局長...科長..青仔長...」
校長下台後就換主委上台再舔一次校長局長科長青仔長....,緊接著幾個長輪番上台互舔對方,直到確認每個人都很爽很甘願了之後才會結束典禮。
其中有個小官,後來為了拍馬屁,證明高雄愛河整治成功,竟然在記者面前跳進愛河游泳,游完泳後起來竟然發現西裝口袋裡頭有兩隻活跳跳的小螃蟹,這麼瞎的鬼話在高雄完全沒有人相信,但是卻深深打動了遠在台北天龍國的大官,這位小官的仕途,靠著兩隻小螃蟹平步青雲一路從議員幹到立委呢。
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下面的學生站久了,是會有血氣方剛的火氣的。
最後一排只有我、小個子和三個我熟識的東方工專的學生,我故意站在那幾個東方的右側,而小個子一個人站在他們的左側。
說起東方工專,早年南部七縣市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高雄當年的學生界當中,大家都深知寧願去水深火熱的大陸打共匪,也不能招惹上東方工專的是非。
若說起這幾位我熟識的東方工專學生,那又要說起以前高雄鹽埕區的一些有趣的地方,當時在華王飯店斜對面有家「巨星」咖啡廳,位於五福四路的地下室內,一走下去除了冷到發抖的冷氣、滿室互相毒害彼此烏煙瘴氣的二手菸、絕對百分百節能減碳伸手不見五指的燈光(黑漆漆一片才方便和女生進行孔孟學說之敦倫儀式啊)。
「巨星」咖啡廳最吸引了人的地方是那股至少幾百分貝的搖滾樂,也是南部少數可以聽到比較齊全的重金屬搖滾樂的地方,咖啡廳內有個小舞池讓人跳吉魯巴或disco,更棒的是還可以接受點歌的專業的DJ,至今仍舊受我喜歡的重金屬搖滾,其實就是在那種絕對讓乖學生忘之生畏的地方啟蒙的。
後來從民國七十三、四年開始,高雄幾家搖滾咖啡廳也跟著世界潮流在裡頭播出MTV錄影帶起來,現在的年輕人一定會笑我老土,MTV打開電視就有,幹嘛花錢去咖啡廳看呢?
我告訴各位,當時別說MTV音樂錄影帶,那時候電視只有三台,每天的節目只有八個小時,這八個小時有一半是國軍莒光日、農家好、省政信箱、中華文化復興聯播節目、打共匪打日本鬼子的愛國宣傳片....,剩下的節目是土到爆的群星會、自以為好笑的天龍國連環泡....唯一有看頭的只剩下半小時的卡通和半小時的美國影集(像三人行、妙房東、天龍特攻隊之類)。
當時第一次看到MTV,我記得是麥可傑克森,簡直是驚為天人,想想看,一個聽了十幾年的那種劉家昌式八股愛國歌曲或軟趴趴民歌的年輕人,看到並聽到的Billy Jean的旋律與影片剪接,那根本就是宛如外星世界的先進文明,宛如無知的義和團民接觸到新奇的西方世界,換成你難道不想流連於搖滾咖啡廳那種地方,天天看著U2、QUEEN、Jimi Hendrix...等一代搖滾天團與巨星的影片嗎?
所以,我絕對只是為了音樂的饗宴而非帶女生去作那些人神共憤的勾當。
音樂萬歲!不是嗎?
我在那些搖滾樂咖啡廳認識了哪幾個東方工專的學生,大家都是是對搖滾樂有興趣,順便才認識了幾個常去那裡的家專妹。
回到入黨典禮,典禮正進行到最大的官要上台與第二大的官互舔肛門的精采時刻,站在我們左側的小個子發現了我就在他的不遠處,說起這小個子,他大概有有極度嚴重的被迫害妄想症,什麼事情都可以想成是別人的陰謀,看他一眼都會被視為佛洛伊德的弒父弒母情結,什麼事情都怪別人,什麼事情都是別人害的,將一切的不順遂賴給別人。
他從小官舔黨部主委屁眼典禮開始就一直瞪著我,我必須說明一下,那時候的我還拿著拐杖,所以那幾位東方工專的學生就一直以為小個子對他們有敵意,這也難免嗎,當有個人用仇視與挑臖的眼光看著你時,沒有人會覺得舒服吧,再加上我在旁搧風點火:
「旁邊那個傢伙一直瞪著你們....」 柱著拐杖不良於行我當然要找些強而有力的靠山。
一樣受不了刺激的東方學生,就走過去推了小個子一把:
「你對我不爽嗎?看三小!」
你們知道那小個子作出什麼舉動嗎?大家或許記得民國七十幾年最紅的電影,洋片是法櫃奇兵系列,國片則是英雄本色莫屬,那些電影的特色就是主角很威猛,可以以一檔百,主角一個人可以撂倒幾百個敵人,電影中那些敵人就好像電動遊戲中的敵人,乖乖地讓主角一一擊倒,最好笑的是,電影中壞人們的頭殼都很脆弱,主角們都有個共同的招式,那就是同時抓起兩個敵人的頭,然後讓敵人們的頭互相碰撞,荒謬的是,兩三個敵人彼此的頭被主角抓著隨便撞一下,敵人就會葛屁掛點死掉。更神奇的是小個子大概是電影看太多了,竟然相信哈里遜福特的那種虎爛招數,伸出兩隻手抓住那幾個東方的朋友的頭,想要讓他們互撞在一塊。
還需要形容那種場面嗎?
反而是被抓了頭的那兩位東方學生,還納悶起來這小個子倒底是要打架還是要鬧著玩,沒想到,小個子大概氣瘋了,他看了十幾部英雄電影苦練一年多的招式竟然不管用,見笑轉生氣下,抽出了書包中的扁鑽,朝其中一位東方工專的學生的肚子刺了過去,所幸只有插進皮下脂肪,沒有深入內臟。
互相研究彼此屁眼外型與氣味的官員與黨工們,見到下面出現這種喋血場面,他們第一時間是立刻去關上禮堂大廳的門窗,確保沒有記者在場,然後再將那位被刺傷的學生送往醫院,假裝成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整件事情就在和諧與相忍為國的大原則下不了了之。
那個從省中便一直與我糾纏不清的小個子住在茄定,天天從高雄搭火車回家,而東方工專也正好位在他家附近不遠的湖內(高雄台南交界處),許多住在高雄的東方學生搭火車上下學,只是方向不一樣而已,事發的半個月後,在一輛搭滿著通勤學生的列車上,當列車經過後勁溪時,小個子被人從火車推下三十幾公尺的橋下當場暴斃身亡,後來到底有沒有抓到兇手,我也不敢過問。
其實,如果當時的老師或相關人士有針對小個子的行為作出該有的處罰,拿兇器刺傷人已經是觸犯刑法了,或許小個子就不會遭到報復殺害,如果當時傷人的小個子有得到應有的處罰,那些東方的學生也不會憤憤不平地動用私刑討公道,而這一切所付出的代價只為了讓典禮完成,讓官員們愉快地舔完屁眼,以及達成招募黨員的偉大業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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