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有日光的地方
作者:總幹事 黃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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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安樂仔的鰻魚
隔天醒來,我鄔著鼻子忍住異味對著張幹說:「你海鮮真的吃太多囉!」
對一個男人而言,車子是他成長過程中追求獨立追求自由的工具,六個月大坐學步車的嬰兒,代表他可以脫離媽媽的襁褓,追求移動的自由;十歲少年騎上腳踏車,代表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移動,追求行動的自由;十八歲青少年跨上機車,代表他已經可以追求速度,追求旅行外出的自由;二十多歲開部汽車,代表他可以體驗到科技所帶來的解放,追求經濟上的自由。
許多在成長過程被視為不聽話或叛逆的孩子,多數只是比較急著想要去追尋屬於自己的那份自由,只是不想被師長馴服成有如餵食飼料的肉雞。
從溪頭到清境農場這段路,三十年前走起來可說是相當愜意,塞車?別鬧了!那是民國七十五年以後的台灣才出現這個名詞;砂石車橫行?別傻了!那時候大都市的砂石都是就近開採,根本不用挖到深山的溪谷。紅綠燈?別逗了,從溪頭、鹿谷、水里、埔里到清境農場這條路,當年一路騎過去,只要你懂得騎外環道路避開小鎮市區,基本上不會碰到幾個紅燈。
那時候的清境農場,沒有星巴克、麥當勞、7-11、歐風民宿,也沒有綿羊剪毛秀這種根本只是為了吸引觀光客才推出的「假活動」,更別說土產店、餐廳、旅館、小吃店、公車.....可說是要什麼沒什麼,三十幾年前的清境差不多和阿富汗山區一樣的「清靜」,整個清境農場只有兩間老榮民的宿舍,是個名付其實的「農場」,當年為了安置一些從中國跟著來台灣沒有娶老婆的退伍老兵,才在清境、武陵、梨山、觀霧....等高山山坡地開墾了一座座果園,讓這些榮民在這些天高皇帝遠的深山內種水果(其實說穿了就是任其自生自滅)。
但是山不轉人轉,這些榮民的腦筋也動的很快,他們將偌大的宿舍隔出一些小房間,提供來這邊旅行的人住宿,而當年會來住清境的人不是騎機車環島的大學生,不然就是來附近爬合歡山或奇萊山的登山客。
清境農場晚上伸手不見五指,但卻完全可以用星光來指引,大家應該很難想像今天屬於台灣前十大熱鬧的清境「夜市」,三十多前只有兩個老榮民和我們四個人,而原住民的部落還在海拔比較低的霧社與萬大部落呢。
兼差老榮民提供的晚餐就是醬油麵,作法是把麵條煮熟後淋上一堆來歷不明的醬油,配菜只有一堆農場種的水蜜桃,飯後茶點是那兩位老芋頭抗戰剿匪的話當年,或許是山上歲月的苦悶,也可能是很久沒有遊客上山,他們喝了老米酒話匣子一開,一大堆沒有人可以證實的黨國秘辛就從他們嘴巴狂瀉出來,什麼染上梅毒的太子、總統的弟弟是私生子啦....
明明是口感接近橡膠的麵,鹹死人不償命的醬油,和被水果大盤商退貨的劣等水蜜桃,但是三十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清境農場,卻再也無法嚐到相同的滋味。
從小到大,師長都告訴我們一定要往上爬,可是不到半年,我看到了淪為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物的可愛,公司的髮姐、強仔、溪頭的原住民廚師、清境農場的孤苦老榮民;而我也見識到所謂上流人士的齷齪,白嫖且遷怒學生的家長會長,有暴力傾向的高中老師,有竄改自己兒子成績的民意代表。
躺在果園前面的草地上,大家望著完全沒有光害的星空。
「我小時候住在澎湖的時候常常看過這種天空!」從乾淨的澎湖搬到烏煙瘴氣的高雄的張幹應該最有感觸吧。
煙癮極大的強仔美景當前自然立刻點起了一根菸,吸了一口之後照慣例大家輪著抽。
「強仔!你怎麼會染上菸癮的?」我隨口問了一句,沒想到牽動了藏在他心中的巨大陰影和恐懼。
「九歲那年我媽剛過世沒多久,有天晚上我在家裡寫功課,我老爸講了一句出去買煙,你要乖乖,至今十幾年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一個人在家等了三天三夜,飯也不敢吃,覺也不敢睡,直到被親戚發現我一個人在家裡快要餓死。」
「之後我找遍了家裡附近大大小小賣香煙的雜貨店、煙攤、檳榔攤,有一天我終於放棄了,我知道他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於是我一有錢就會去買香煙,要是哪一天他回家以後,家裡就有很多香煙,我老爸就不用再出去買了....」
講出自己的過去的強仔坐了起來看著我們說:
「啊你們幾個是怎樣?臉都不敢看著我!」
張幹揉了揉眼睛強行鎮定但卻語帶哽咽地說著:「幹!小蟲跑到我的眼睛!」
我的理由更扯:「剛剛吃麵放了太多辣椒!害我眼淚直流!」明明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就算有辣椒也早就分解成大便了。
沒辦法,幾十年前南部的文化就是男人絕對不能在別人面前掉眼淚,一定要hold住,要是hold不住也得講些場面話來掩飾,因為男子漢絕對不可以掉眼淚。
幾個大男生花了許久的力氣才各自hold住自己狂飆的眼淚,強仔見狀只好趕快轉移話題以免整個場面過於娘泡:
「安樂仔!你高中畢業後想要幹什麼?」
「好不容易才念完高一,哪能想那麼多!」
「講一講會死?」
其實大家都知道安樂仔最想要最的事情就是養鰻魚,大家同學半年多相處下來,天天聽他講養鰻經聽到都會倒背如流,後來十多年後有部電影就作「阿甘正傳」,和阿甘一起當兵的那個黑人就是個養蝦的,一起當兵打越戰的阿甘聽了好幾年的蝦經後,退伍後竟然跑去養蝦還賺了大錢,每次看到阿甘正傳的這一幕,總是會讓我想起安樂仔。
「我很想乾脆就被退學,趕快去當兵,退伍後去日本學日語和養鰻技術。」
「我爸爸每天半夜去海邊撈鰻仔(台語鰻苗),十幾年來從淡水撈到鹿港,再從鹿港撈到東石、林園,居無定所,哪邊有鰻苗就搬到哪邊,十幾年都是替日本盤商賺錢,人間養一尾成鰻賣到東京淺草可以賺100元,而日本餐廳一份鰻魚飯可以賣350元,我爸拼了老命撈鰻苗,你們知道一條鰻苗只能賣多少?」
「一塊錢?」 其實我也不懂,我只知道當時一百元可以吃五個便當。
「連一角都不到!」
「人家養鰻的吃香喝辣,在酒家談生意,開XO好像在開汽水。」
「而我爸就偏偏只會任勞任怨,只會講那種"甘愿做牛不怕没田犁"喪心的話。為什麼我們不能自己養....?」
幾年後我考上最頂尖的經濟系,號稱最優秀的經濟學家在象牙塔內教我們一些連校園都踏不出去的理論時,我總會回憶起那一晚只有高中肄業的安樂仔所說過的話,其實能夠帶台灣走出去的都是安樂仔這種敢拼敢衝敢突破現狀的人,而不是我這種只懂得考台大進銀行炒股票賺錢的人。
「張幹!」 強仔點到張幹。
「點到我了啊!」 張幹笑了笑。
「是啊!你以後想要幹什麼?」 連我也不禁好奇起來,因為我始終認為張幹最後還是會去混個外國大學文憑,然後進他阿公、父親、舅舅....等家族所開的農會,之後便沿續那個地方派系的香火,先選個鄉民代表或縣議員之類。
「想幹獸醫!」張幹突然靦腆起來。
「的確很適合你!」我毫不猶豫地附和起來。
張幹聽了興高采烈,沒想到真的有人認同他的理想:「你也真的認為我適合當獸醫啊!」
「對啊!你這張變態的臉只有狗看了不會怕!」
「操!」
只是誰也沒有料到二、三十年後的二十一世紀是個連貓狗都會心碎的年代,連狗都得看心理醫生。
「大仔!」 強仔最後還是點到我。
「一定要講嗎?誰規定出來玩就得講這種長大要幹什麼的話呢?」
「不講的人,罰打十次手槍!」
「環島十天打十次,誰怕誰!」
「不!你不講的話今天晚上就要打十次才能睡覺。」
十次?要是真得這樣搞,明天清境農場就會出現木乃伊了。
「好啦!我講啦!你們想笑就笑沒關係,我想讀大學而且還是最好的大學。」
我第一次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目標講給別人聽,閉上眼睛等著他們的訕笑,因為這是多麼的遙不可及與自不量力,高一連續兩學期被退兩次學的問題學生,在外界眼中應該是會淪為社會邊緣,起碼也不會和讀大學連結在一起,以當時大學錄取率只有區區十幾趴的年代,能夠吊車尾考上都已經三生有幸,更何況想要考最好的國立大學。
等了快一分鐘,我沒有聽到任何笑聲,好奇地張開眼睛看著他們。
「你們覺得不好笑嗎?」
「不會!因為我知道你只要想作,沒有事情是作不到的。」 和我同班半年多的張幹一臉嚴肅的說著。
被相信被信任是股極大的正面力量,所以那些保險業才會天天用樂觀進取的角度對業務員與客戶洗腦,相反的,被放棄被懷疑所帶來的摧毀力量更大,當學校老師當父母都已經不相信自己的時候,只要還有死黨信任自己,就代表自己還有希望。
幸好張幹沒有向我拉保險!
「強仔!啊你呢?」 換我問回來了!
「我只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忘記。」強仔講了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十七歲的單純少男怎麼會懂得歷盡各種滄桑的二十歲大男孩呢!後來我終於弄懂強仔的那一句話,忘記忘記要先忘才能再記,這哲理可不是背背課本的什麼狗屁祭鱷魚文或堯舜禹湯國父蔣公就會懂得。
在清境玩了兩天,我們從清境騎到大禹嶺,那時候到大禹嶺還得辦入山證,沒辦法,因為當時還是「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的年代,政府總以為沒事跑到山上的人不是匪諜就是逃犯,雖然我們幾個的長相還真得很「匪類」。
有人相伴路程減半,旅行除了同伴之外,途中遇見的旅人,短期結伴的陌生生,或只是幾個小時的邂逅的路人甲,一直是旅行中頗值得回味之處,只是大家往往會美化在旅程中碰到的人,不然就是把邂逅當成很熱血或很浪漫,其實在旅途碰到的路人甲,多半都比較接近「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天上除了鳥大便和飛機以外根本不會掉什麼禮物下來。
那趟環島旅行中我們在中橫天祥的青年活動中心碰到了三個老外,我們的行程是在天祥住兩晚,捨棄騎機車而用健行的方式打算好好欣賞號稱台灣最美的景色之一-中橫東段,而那幾個老外恰巧也是用步行的方式走中橫。
然而,那三個老外一走進青年活動中心就大呼小叫,先是耍大牌要工作人員提行李,接著是晚上在大廳喝醉酒發酒瘋,青年活動中心報了警,警察來現場一看是美國人,連吭都不敢吭一聲就默默地離去。我和張幹見狀想要衝到大廳痛毆那幾個洋鬼子,只見強仔伸出手拉住我說:
「你若衝出去打的話!你這輩子別想要考大學了!」
還好強仔拉住我,事後我才知道那些老外是美國國會議員考察團的幾位議員公子,跟著議員老爸花台灣的公帑來台考察,只是他們的老爸忙著開會,而他們卻是忙著到處遊山玩水。
出國旅遊的人碰到當地人,都會想要多學幾句對方國度的簡單問候語,那幾個老外也不例外,雖然我的英文相當破,但多少也會簡單的溝通,當他們在荒郊野外的天祥中於找到一個可以會講點英文的人之後,就跑來向我們搭訕,希望我們當他們的導遊,目的是想趁機學一點台語,畢竟他們在美國的中文語言中心學的只是所謂的普通話(Mandarin)或廣東話,根本沒有機會學閩南語。
他們問我:「台語中有沒有什麼讓你們台灣人聽了就很開心的句子呢?」
我看了看那幾個長的實在不順眼的老外後回答:「我雄愛甲賽!」
其中一個老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與吃飯有關!大意是我喜歡吃飯,吃飯讓我很快樂。」
「我懂!因為你們台灣人因為長年吃不飽鬧飢荒,所以逢人都喜歡問候吃飯了沒,我尬意甲賽是不是類似的話呢?」
幹!幹嘛沒事就瞧不起別人,於是我還假裝幫他們正音,要他們三個一起大聲且用力的吼出:「我雄愛甲賽!」
那三個老外現學現賣對著天祥長春祠附近的一些遊客大聲打招呼:「我雄愛甲賽!」
其中一個長相比較笨的老外見到旁人都哈哈大笑後高興的說:「沒錯!好多人聽的之後都很高興呢!」
接著好學的他們又問起:「台語中最常用的打招呼句子是什麼?」
我脫口而出的說:「闇陰陽!」
「這句話是什麼意義?」
「這句話是問候對方母親high不high,類似讓對方媽媽快樂的意思。來!跟著我念:闇陰陽!」
三個老外很聽話且整齊劃一地念出:「闇陰陽!」
別怪我小時候不懂事破壞國民外交,那幾年台美斷交沒多久,學校的老師與電視天天放送美國人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類的仇美言論,嘿嘿!我是乖學生當然要好好聽師長的話當個仇美憤青模範生啊,不過話說回來,跟我這種耍嘴皮比起來,當年冥頑不靈、無能又自私的「漢賊不兩立」才是真正破壞外交啊。
兩天後我們和他們話別之後,想到他們去對著參議員老爸講:「闇陰陽!」我就有一股阿Q似的勝利,宛如幾年後一群台北憤青跑去抗議釣魚台主權般。
到了花蓮後我們先往南騎,來到一處叫作安通的地方,今天的安通已經有設備不輸給日本的頂級溫泉旅館,然而三十多年前的安通可就荒涼多了,但是雖然荒涼,安通卻有在溪床上自然湧出的溫泉,現在想去泡個真正的天然野溪溫泉,必須要翻山越嶺朔溪攀岩才能找到,而當時的安通在溪邊就可以享受天然湧泉。
雖然當年大自然的饗宴是那麼地豪邁,但人心卻也比現在野蠻不少。
野溪溫泉的湧出口都在比較深的河床,溪邊比較淺的地方的湧出口其實並不多,難得有一兩個湧泉處,湯友會用一圈圈的石頭簡單圍一下,當然不可能全部圍住,因為湧泉的溫度通常高達七、八十度,全圍住的話,那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油鍋而根本無法入浴,只用石頭圍一半順便讓湍急且清涼的溪水流進來,一來降低溫度二來讓池水流動。
也正因如此,安通野溪湧泉的露天池子相當小,三五個人一擠大概就沒位置了,喜歡泡野溪溫泉的朋友都知道,大概二十分鐘就得禮讓下一批湯友,這是文明社會的潛規則。
沒想到當我們抵達野溪的湧泉池時,竟然看到在溪邊等著要泡湯的人已經大排長龍,一問之下是有群老傢伙一泡就是一個多小時,完全不理會別人,別人有耐心不代表我們幾個有耐心,最沒有耐心又最愛管閒事的張幹等不到十分鐘便捲起褲管涉水到池邊問著:
「你們還要泡多久?」
「要你小毛頭管!」 那幾個操大陸口音老頭一付趾高氣揚用鼻孔發出聲音地回答著。
「你們知不知道很多人在等?」
「小鬼,那你知不知道我們是誰?」
張幹喵了他們幾個人的下體一眼後回答:「你們幾個是不是被割了覽窖的滿清老太監啊!」
在一旁助陣的我聽得哈哈大笑。
「我告訴你們,我可是......」那老頭用一種類似烏魯木齊口音的外省腔跟我們嗆堵,原來是老國代。
「你們若再妨礙我們泡溫泉,等一下我叫警察把你們通通抓起來,花蓮縣警察局長是我的.....」
張幹聽到「通通抓起來」這句話後火冒三丈,只見他拉下拉鍊,掏出那話兒,竟然對著坐在池子裡頭的那群「霸池老國代」的頭上就尿了下去,我們三人見狀當然輸人不輸陣啊,男生最愛比劃的就是尿尿競賽,從小到大不是比誰尿的遠、不然就是比誰尿的多,四個哥們四道大小強度不一的尿柱就這樣噴出,為打抱不平而噴,為公平正義而噴,旁邊幾個早就氣不過的原住民朋友見狀,竟然也加入這場比賽,但坦白說,我們幾位立刻被原住民比了下去,不論是中氣還是丹田,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旁邊沒有加入用尿尿抗議的人也再一旁鼓掌叫好,只見那幾位仗勢凌人的老國代狼狽地落荒而逃,一邊抱頭鼠竄還一邊用宛如公鴨的倒嗓子喊著:「通通抓起來!」
十幾年後有位參選台北市長的傢伙,當時也常常喊著「通通抓起來!」還好他沒有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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