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有日光的地方
3、高中叢林生存法則
然而,若用超級無敵霹靂樂觀主義的角度去想這件事情,新生報到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學校記一支警告,還動員教官、學校地頭蛇整個出動,如果當年有所謂校園龍虎榜之類的記錄,我們肯定可以留名在省中的青史當中,起碼張幹這傢伙還真的是這樣想的,看他一整天笑的合不攏嘴的。
張幹這傢伙一臉就好像金庸小說中的吸血鬼韋一笑模樣,他長的又瘦又高,臉色蒼白委靡好像吸白粉的,偏偏嘴唇又因為無時不刻嚼著檳榔而滿嘴紅石灰口水,整張臉說多變態就是多變態,只可惜他生在當年的台灣南部,若是現在才念高中的話,肯定會大受歡迎,說不定還會被網羅去演個『吸血鬼之城』的吸血鬼電影。
他生長在一個極度優秀的家庭,老爸是地方民代,外公聽說不知道是哪個縣市的警察局長,舅舅是某鄉的鄉長;四個姐姐,大姊是議會祕書,二姐是高雄醫學系實習醫生,另外兩個好像也是政大與台大的法商學院的學生,在加上兩個尚未出嫁的姑姑,張幹從小就生長在女人堆中,聽說他國中的時候舉手投足一副娘娘腔的模樣,然而三十幾年前的南部的男性社會中講究的是男子漢的氣魄,男人交往之間重視的「換帖情誼」,越是粗魯、越是滿口髒話、越是不修邊幅,就越能在男人世界中生存。
可憐的張幹在國中三年由於被稱作娘泡而吃盡了霸凌的苦頭,等到他上了高中之後,終於發覺現實社會與他家裡的母姐氛圍有極大的落差之後,他覺醒了,除了強迫自己矯正從小到大的許多纖細動作,為了「男子漢」的同儕與社會要求,他開始滿口髒話,不騙人,他從一字罵到十字罵,從問候別人母親、祖先到研究生殖器官的各式髒話,句句經典而且還融會貫通,單單他的口頭禪的髒話就可以出一本台罵國罵精選輯的書。
張幹其實根本不是個考試讀書的料,但他老爸卻硬要他念普通高中,然後念個台大法律系或政治系,以後回鄉承接政治家族的香火,當他糊裡糊塗考轉學考被大家「罩」進省中時,他老爸可說是高興地擺好幾桌請客,還當著我的面向他的家族與一些地方頭人說:「張幹交到好的朋友」。
短短不到一年,一樣是議員,我從別人的「交友不慎」的元凶變成他人奮發向上的「貴人」,幹壞事成為貴人,好心幫忙卻被記兩支大過,政治圈和教育圈的黑暗與是非不分,只要沾到一點點邊就可以清楚的感受。
幹民意代表什麼沒有就是有錢,我們幾個人受邀被張幹的爸爸請客,那是我們幾個人此生第一次吃牛排,記得那服務生問「安樂仔」:
「牛排要幾分熟?」
安樂仔看看手錶回答說:「六點四十分好了!因為我趕著八點回家看天龍八部大結局!」
竹雞仔笑著指責:「你真正是俗啊!吃西餐不必告訴服務生回家要幹嘛啦!」
那牛排的滋味美妙極了,或許那是透著幾個死黨的換帖氣味吧!只是那晚安樂仔不太高興地抱怨:
「我明明叫他們六點四十分就要上菜,害我回家看不到天龍八部的大結局!」
我們四個難兄難弟第一天入學就被導師、教官和康丁仔等三大勢力給鎖定,然而,更糟糕的還在後頭,開學後第四天的一個午後,失蹤了一個多小時的安樂仔滿臉疲憊蹣跚地走回教室,立刻對我們其他三人使了一個眼神,這眼神只有我們幾個曉得,那就是到廁所去抽菸的暗號。
當年高中生抽根煙並不稀奇,即使是好學生族群內吸菸者也是大有人在,如果一個高中男生不曾在廁所集體偷偷抽菸,那還真的錯過了青春年少最熱血沸騰的光陰呢!
高中男生在廁所抽煙,通常在小便池旁按照「大小尾」或「年資」排排站,最資深最大尾的站在最裡面的小便斗旁,點菸儀式通常也是由他啟動,當最大尾的或是帶頭仔吸上第一口後,那根香菸就依序傳遞下去,每個人吸上一口後就交給站在下一個小便斗的煙友,而站在最外面的小便斗的煙友通常是最資淺的或是新轉學進來的插班生,當那根沾滿了各路英雄好漢的唾液甚至不明液體的香菸,傳到最後面的小咖的時候,通常只剩下滾燙的菸屁股。
小咖除了抽不到煙以外,還得負責清理剩下的菸蒂,且既然站在最外面就得同時負責把風的工作,一不小心當教官衝進來抓人時,被逮到的通常就是站在最外面的最資淺的煙友。
俗語說:「站尾包衰」就是這個道理,在熱血沸騰的高校男子漢社會,資歷與倫理往往是界定一切的依據,但是當有外來者的強而有力的拳頭的挑戰之下,倫理往往不堪一擊。
高中男生的叢林法則容後再說明,安樂仔的急促眼神召喚著大夥冒著上課點名不到的風險前去老地方–廁所,一定有其用意。
「等一下!」
聰明的竹雞仔一一抬著我們四個人的四張桌椅,用最快的速度從教室後門扔到旁邊的防火巷內。
「這樣一來,巡堂點名的教官看不到空位,也就不知道有人曠課了!」
不虧是當年憑實力考上南一中的高材生,竹雞仔這種翹課法果然創意十足且天衣無縫,開學第一個月,我們幾個用這招翹課可說是無往不利,明明就是天天翹課,卻能讓巡堂點名老師「視而不見」。
然而有天終於紙不住火被學校與導師發現了,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同班和隔壁班的其他同學看我們四個人用這招翹課法成功的翹了課過了一個多月的逍遙日子之後,陸陸續續也跟著效法起來,最誇張的程度是一班明明有五十個人,最後卻只剩下不到十張桌子,別說專門巡堂點名的老師,連瞎子都可以感受的到那股冷冷清清淒淒涼涼。
回到安樂仔的身上,原來安樂仔被叫到教務處。
「教務處?」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一臉狐疑。
「又還沒有開始考試,怎麼會招惹到教務處呢?」
安樂仔站在廁所的最裡頭點了一根菸狠狠地吸它一口後遞給了我,東張西望還彎下腰巡視一下大號廁所裡頭有沒有閒雜人等,確定清場無誤後,他小聲地說:
「學校已經注意到我們轉學考的事情了!」
原來教務處有位閒閒沒事幹老師,想要統計一下新的插班生的轉學考成績,意外地發現我們四個人不單單總分相同,各科的分數也相同,連答對對答錯的題目和順序都一模一樣,於是高度懷疑我們幾個人有集體作弊之嫌,於是為了不想打草驚蛇,叫了我們幾個當中看起來最慈眉善目的安樂仔去質問,大概是會怕萬一我們惱羞成怒會當場對他不利吧!
「那你承認了嗎?」我也跟著緊張起來,因為作弊這種事情雖然可大可小,但是在這種轉學考試發生的話,事情恐怕很難善了。
「教務主任足足問了我半個小時,我不承認就是不承認!」
「不愧有個唸法律系的姐姐,還真的有法律概念。」竹雞仔稱讚安樂仔,因為作弊應該以當場人贓俱獲為定罪原則,事後的任何懷疑、巧合或檢舉都不構成直接證據,這是我從事作弊這個勾當多年的職業心得。
張幹有感而發地讚嘆:
「就像我的老頭,連續幾次都被我老媽在旅館內抓姦抓個正著,可是我老爸打死不承認,我老媽也拿他沒皮條。」
不愧是張幹,一句話就凝聚了四個人的高度共識:「無論教務主任如何逼問,大家死不承認就是了,難道學校還會刑求不成?」
我頓時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在另一所學校被化學老師連續幾個巴掌的傷痛過往,不禁嘟囔著:「很難講啊!」
雖然順利地過了這一關,但是在短短不到一個月,我們四個人除了導師、訓導處與學校地頭蛇康丁之外,連教務處都盯上我們,短短不到一個月我們已經被列為省鳳惡少四人幫,可說是處境越來越堪慮,別說無心聽課,連上個廁所或上個福利社都感到草木皆兵四面楚歌,白道易擋黑道難防,無論如何必須先「按耐」(註)學校那些大哥們。此時,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個人的名字來:「強仔」。
註:「按耐」用台語發音的意思是安撫、擺平、尋求和解。
「強仔」全名到底是什麼?事隔幾十年早就已經不記得了,依稀只記得他姓葉,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公司」,別誤會!別以為年紀輕經的強仔就創業有成,而是他習慣稱乎晚上上班打工的地點為「公司」,他的公司位於後火車站九如一路,公司名稱叫作「愛仕蘭理容百匯」,「愛仕蘭」名字是怎麼取的,連強仔也不記得了,但千萬別用台語念出「愛仕蘭」三個字,否則若產生色情的聯想,完全不關我的事。
強仔與他老闆經常對著上門臨檢的條子說:
「本店乃合法之健康休閒理容店,絕對沒有媒介色情,就算有那也是小姐下班後與客人的私下行為.....」
當然,講這種話的意義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用意只是要拖延一些時間,讓老闆後面的老闆有機會出面「圍事」或「關切」,而強仔後面的老闆的後面的老闆到底是誰,隨便問三歲小孩也知道,不是議員就是代表,不是代表就是議員,至於合夥的股東呢?連笨蛋都知道,不是警官就是法官。
「愛仕蘭」三個字的發音後來和我考進經濟系所念的總體經濟學的IS-LM模型,除了同音之外好像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難怪總體經濟學成為我個人職場生涯的專業強項。
註:IS-LM模型是總體經濟中三個變數利率、貨幣供給和國民所得之間的因果關係的數學模型。
「強仔」當時在公司擔任「趴車小弟」,但他在我們面前為了面子,都自稱是副理,趴車小弟其實是那個行業的最底層,升上去才能幹「三七仔」副理,再升上去就是公關,大家可能分不清公關與三七仔有什麼不同,三七仔就是在路邊拉客的傢伙,現代用語是「業務行銷資源整合總監」,公關確是負責「找小姐」、「管理小姐」與「店內外圍事」,等於是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副總兼風險控管部副總。
當時後火車站的理容院除了「愛仕蘭」以外,可說是群雄並起,如果沒記錯的話比較有名的還有「夢蘭」、「愛蘭」、「愛夢妮」....等,反正那時候這一類的店名走的法式香頌路線,再一次強調,請別用台語諧音去念這些店名。表面上整條街相當競爭,其實這些店的幕後老闆都是同一掛的,由於這一掛人至今在台灣仍是有頭有臉的人,我只要寫出其中一兩個名字,保證被告到趴在地上,反正我的故事裡頭也沒有打算想要探討當年理容院的股權分析。
我們幾個下課常常會到「公司」去找強仔,愛仕蘭雖然下午四點就開門營業,但真正生意上門起碼都是晚上八點過後,下午四五點的店內通常只有強仔一人,每次都看到他在店門口燒紙錢拜拜,三天兩頭總是看沒事就準備些三牲四果,甚至鳴放鞭炮,我問了他好多次:
「為什麼要天天燒香拜拜這麼勤勞?」
每次他都淡淡地回答:「董仔交代,哪一天要是開門沒燒香拜拜,就會惹禍上身。」
一群人來到公司門口,七嘴八舌地開口將我們在學校的處境告訴強仔,強仔聽完之後,點了點頭說:「過幾天把康丁仔的地址告訴我,我會去他們家附近拜拜。」
強仔通常都會講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大家早就習以為常,反正我們都知道他總是會想辦法幫我們去向學校的帶頭仔康丁拜碼頭。
「奇怪!今天晚上為什麼一個客人都沒有?」強仔邊燒紙錢邊嘀咕著。
「強仔!你不知道今天電視要播港劇楚留香的大結局嗎?」
「難怪整條九如路沒有幾台車子,比幾年前美麗島事件那時候還要冷清。」
「夭壽死囝仔,別亂講話!要害大家被抓進去關嗎?」坐在大廳眼睛盯著電視機的一位大姐臉露驚恐地對著我們叫罵。
「強仔!你打算要用什麼方法幫我們去拜託康丁仔。」
強仔拿起鞭炮看看時間笑著說:「董仔交代晚上八點半要準時拜天公,多放一些鞭炮沒關係。」
幾天後我們聽說康丁走在街上不小心被人家拜拜放鞭炮炸傷耳朵,左耳聽力從此受損,又過了幾天,康丁仔和我們在廁所開誠曝光的談判,從此把我們當自己人,言下之義就是學校內不會再有「抓扒仔」扯我們後腿到處告密了。
雖然確定了自己在省中能夠「安靜度日」不再會有地頭蛇的騷擾,但隨之而來的盛名與耳語,無形間我與學校同學之間有了一座無形的牆。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