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的內心底層,旅行有著「逃亡」的涵意,逃開鎮日疲乏的生活,逃避一陳不變的煩悶日常,逃離那一張張以假面具維生的臉恐,逃出自己的「牢籠」。每次到僻靜的旅館,就喚起數年前毅然從讓我身心俱疲的金融市場逃出,帶著家人到這些旅館遺世索居的一段歲月,北方雪國大雪紛飛下的銀色溫泉,一趟趟的旅行讓我沖淡對職場的不捨與不甘,從旅行中洗滌掉在職場所沾惹的金融喧鬧,從與世隔離的旅館角落中釋放出從金融世界自我放逐後的孤獨雜念,但是多少人能耐得了那種被主流世界遺忘的隱世滋味呢?
每次的宿遊總會把人的情緒重新挖掘出來,所幸,一趟趟旅行的忠實伴侶,我的妻,我的子,他們讓我不再感到被世界遺忘,和他們出遊之一次又一次的旅行是我此生中最滿足之收藏。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拖著已經感冒大半年而無法痊癒的疲憊身體,從金融同業的尾牙宴後回到家中,看著已經睡著的兩個小孩,我記不得上次和他們聊天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卻只記得股票與債券的交易數字和那些交易對話,我心中貪婪地計算年終獎金又可以領幾百萬,以及如何對那個打算要對我挖角的敵對同業開出薪資與紅利價碼,掏起名片夾開始物色新東家的工作夥伴,哪一個比較聽話?哪一個比較會賺錢?推敲著哪些客戶與哪些同事會隨著自己集體跳槽?要提防老東家對我的封殺與斟酌老東家對我的挽留…..。
算計、損益、利害、交易、部位…..幾天後打開了報紙,赫然看到了前幾天邀請我赴尾牙宴的那位同業長輩,竟然傳出過勞死的惡訊,我認識那位同業的長輩多年,是我心中嚮往與學習的典範人物,認識那位長輩是在金融人員的訓練中心,他是講師我是菜鳥,之後在我的金融職場生涯中,他一是我請益與模仿的對象,相信許多人在職場中都會有這樣的一位長輩,他不見得是自己的主管或老闆,他只是我暗自欣賞與學習的「職場師傅」,只盼哪天能夠學到師傅的那一身本領,並追尋著師傅的職場腳步去建構或編織自己的夢想,他是同業的總經理,金融業的總經理更是我年少時期的夢想,夢想成為一個穿著得體、精明幹練且帶領著旗下員工衝鋒陷陣開疆闢土。可是當師傅的過勞死的消息透過報紙冰冷的鉛字直透入發麻頭皮的腦髓中,我看著老婆,望著年幼的兩個兒子,走進書房,寫了幾封信,一一轉告老東家新東家與那些等著我去挖角的市場交易員和我的部屬們,告訴他們,我要逃離這一切,我要向他們請沒有期限長假,這個長假將不會有銷假日,有朝一日當我想結束這個長假時,也絕對不會再回到相同的地方。換句話說,我選擇了拋棄職場同時也讓他們遺忘自己。
人可以經由努力與拼鬥擁有一切榮耀與賞賜,倘若硬要獨占,就必須連不想要的部分也得照單全收。
於是,我撥了通電話給旅行社,我告訴旅行經紀人,幫我訂幾間日本群馬縣一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遠離大都市的荒郊野外型的溫泉旅店,三天後,我關掉了手機和電腦,也關掉了舊的人生,帶著早已疏遠多年的妻兒來到日本山區的溫泉旅館,逃離倚賴多年的金融資本家,帶著家人放逐般地經由天涯海角的遊歷,把自己徹底從一個職場鬥士蛻變成一個居家隱士。
日本群馬縣三面環山,擁有80多個溫泉鄉,可說是溫泉之鄉,不僅有日本三大溫泉之一的草津溫泉、古色古香的伊香保溫泉、泉質道地的水上溫泉,還有許多泡湯行家才知道的秘湯。離東京不遠,從台北搭飛機到東京再轉個火車,當天便可以入宿於人煙稀少的秘境溫泉旅館中呢!
尤其是在群馬縣藥師溫泉「旅籠」的那兩個晚上,我早已忘記當年入宿的理由,或許是她的名字「旅籠」,也許是想要藉由旅行的籠解放出自己心中的牢籠吧!也或許是這家旅館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無景點無行程的「一軒宿」吧!
與多數溫泉旅館不同的是,旅籠不是那種講究奢華鋪著大紅地毯、挑高的接待大廳、料理著頂級食材的百選溫泉飯店,旅籠不是那種景氣高度繁榮下的過多投資與鋪張的旅館,而是給我一種回歸鄉土與在地文化的反璞歸真,旅館的外貌完全是江戶時代村莊鄉土風格的茅草木造房舍,她在偌大的旅館區域內保留了所在地早期的農家屋舍,把一棟棟的茅草農舍原封不動的保留下來,她放棄了擴充房間數目的「大而無當的成長」概念,讓古樸的合掌型式的茅草農舍成為旅館的景觀。
旅籠的料理完全不走所謂的高級食材,她的料理完全是群馬鄉間新鮮的野菜、菇類和在地飼養的鴨肉和土雞、在地溫川與吾妻川的溪魚,她的鍋物中有著當地的信州味噌、地雞,伴著群馬有名的芋頭、蔥苗野菜和當地有名的信州蕎麥烏龍麵;她的大廳只放著一個暖洋洋的地坑爐,一杯的麥茶的溫暖取代了奢華挑高大廳的酒酣耳熱,一間間百年以上的驛站似的古老客房與房內兩百年以上的陳設取代了現代裝璜的冰冷線條。
旅籠的每間客房都有個江戶風味的房名,如「永井宿」、「大笹宿」、「塚原宿」、「神山宿」....等等,保留著江戶期間南來北往的「驛站」風味,置身其間似乎跌進了時光隧道,夜半的風聲總覺得人感覺屋頂上有行走的刺客忍者,星火疾行般地來往於德川幕府與地方籓主之間。兩百年歷史的旅館,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甚至連呼嘯的北風與漂落的白雪,似乎都透露著種種歷史的痕跡。
夜晚,我和兩個兒子泡過旅館的露天溫泉後,頂著零下兩三度的刺骨寒氣,到旅館刻意保留當地江戶建築的老房舍屋頂去看星星,對我們父子三人而言,這是有生以來最長久的一段相處時光,仰望夜空滿天的星斗以及我們呼吸所吞吐的煙霧,天邊閃爍的星星幾乎觸手可及,夜色遮蔽了萬物只透露出黑色的山林輪廓,寒冬的北國夜晚當然不會有蟲鳴鳥啼,只聽得見風吹的聲音,拌隨著抬頭望去飄啊飄的雪,天空被點綴成一道道銀河,掛在天際的星星不再孤伶伶,它們有白雪伴舞也有風的低吟,還有遠從熱帶島嶼來的父子旅人們。
「一軒宿」的旅館孤立在蒼茫的天之涯海之角,是行旅的客人給了旅館新的定義;我望著一對興奮地打起雪仗年幼的兒子,拋掉舊日種種加入他們嬉戲與成長的人生旅程,誰說旅程一定要滿載的行程或喧鬧的玩樂呢?日本群馬藥師溫泉的旅行讓我任性地躲掉俗事的紛擾,也開啟了人生第一次長假,當小孩不再需要我這個老爹的時刻,這趟長假才會結束。
前往的方法是在上野站搭乘JR「特急草津號」在中之条站下車(兩個小時),並在車站門口搭乘旅館接送小巴士(要提早預約,並告訴館方你的火車抵達時間),三十分鐘後便可抵達旅籠。旅館接待人員的英文能力相當流利,所以不會有溝通上的問題;如果有機會到旅籠一嘗宿遊的朋友,請告訴他們,你們是看了某位中年作家的文章後認識了旅籠,因為,那一年,離去之前,我告訴這間彷如遺世的旅館的老闆,我會用文字把這裡的美告訴我的朋友。
三天兩夜的遺世假期,纏擾大半年的感冒不知不覺痊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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