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幹事耕讀筆記- 日本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敬啟者

         當您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煙消雲散，回歸大地了。

        是呀！我們都是去了又來 ，來了又去。「日月乃百代之過客，歲月之逝，亦旅人也。」芭蕉翁不就是這麼寫的嗎？我去過許多地方，拜訪過山林老木，飛越過崇山峻嶺，迷途在荒漠狂沙，也經歷過暴雨汪洋。每一趟旅程，都讓我脫胎換骨。每一次重生，都令我欣喜若狂。因為我知道，我會一次又一次的踏上不同的旅程，前往從未去過的地方。

        我這趟短短的旅程，原本不足為道，只因機緣巧合，在這老松庇蔭的禪寺外落腳。我可以坐在這兒看著人來人往，聽著梵音誦唱，更是多虧了善心僧侶的關照。為了捱過這暖冬裡的驕陽，他們為我遮蔭添帽。為了回報這點點滴滴的恩情，我日夜不息看守這山門外的參道。山風徐徐，冬陽驕傲，夜幕時分更有炊煙裊繞。山門外還坐著一位老先生，等著替人拍照。我的時日無多，他也知道。我們一起盼呀盼，等呀等，寂靜的聲音就是沒有聽到。好奇的旅人呀！讓我說說老人與我的故事，且放下您的鏡頭，聽我娓娓相告。

        您或許曾經想問，山門外坐著的老先生，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每天清早來到山門外，把相機架好，拿著本書就那麼坐著瞧。這年頭大家都自備相機，哪有什麼人要拍紀念照。看他一整天就那麼坐著，遊客來來去去，那老先生從沒聽他吭一聲，我心裡卻替他懊惱。不宣傳宣傳，招攬招攬，哪有客人自動上門拍照？



有一天，我忍不住，趁著四下無人時，起了個話頭

「先生，先生，您是幫人拍照嗎？」

「是誰呀！是誰在說話呀？」

「是我，是我呀！我就坐在山門邊上呀！」

「喔！是你呀！」老先生不慌不忙的抬起頭，朝我這兒瞄了一眼

「我是幫人拍照。你想要拍一張嗎？呵呵。」

「喔！不了，不了。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哦，是嗎？」
「您坐在那邊，既沒有吆喝，也沒有去拉客，連個牌子也沒有，連算命的都還掛條布招呢！您這麼安安靜靜的坐著，誰知道您替人拍照呢？」

「呵呵，天知地知我知你也知，怎說沒人知呢？」老先生笑了

「是喔！可是，您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嗎？做生意不都是這樣嗎？」

「呵呵，天氣不好，費盡唇舌也未必有用。」

「我看陽光普照，晴空萬里，這天氣照相還不好嗎？」

「不好不好。雪下的太少，再多陽光也不妙！對拍照不好，對你也不妙！」老先生皺起眉頭

          我覺得心裡好像噗咚跳了一下，老先生的體貼，我只能苦笑。

「你想想看，遊客們冒著天寒地凍來這兒拜山，就算不期望看到大雪紛飛，好歹也想在山門立雪，拍照留念吧！」看我久久不說話，先生又接著說

「可這一陣子，雪下的少，天天出太陽，地上連點積雪也沒有。來這兒只見光禿禿的樹桿兒，還有枯黃黃的苔草地，連自個兒的相機都懶得拿出來了，又何況找我拍照呢？」

「可是，您不需要養家活口嗎？」我想人總是要餬口吧

「呵呵，這你倒不用擔心，來這兒拍照是我退休以後的嗜好。」老先生微微笑著

「哇！原來如此。」原來我是白操心了

「你想想看，這佛門清靜之地，我要是在外面吆喝叫賣，豈不是太不敬了嗎？既然無須餬口，更何況天時不合，何不坐在這兒看看書，與你聊聊天，豈不悠哉。」

「先生您抬舉我了。」回想我見過的風土人文，這樣恬靜自得的人真不多見。也許因為這裡是日本曹洞宗的大本山，連攝影師的相機裡都可以悟出禪機呢！

「先生，那您為什麼想到這兒來拍照呢？」我忍不住想問

「嗯，說來話長 ．．．」老先生清了清喉嚨說

「這寺與我有段因緣。」

「哦！這倒有意思了。可以說給我聽聽嗎？」這幾天日頭越來越烈，我心知大去之期已經不遠，老先生願意與我說說話，那是再好不過了。

「好吧！」老先生放下手裡的書，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一年多前，我在退休前夕，參加公司舉辦的員工旅遊。那是我最後一次參加公司的團體旅遊，我的同事們也都了解這一點，可以算是我的畢業旅行吧！事務課的吉太郎 君與我交情最深，在公司裡也幫過我許多忙。我退休後，內定就是由他接任我課長的職位。他閒暇時，最喜歡背著相機到處跑，四處旅遊拍照。常常將作品投稿給一些旅遊雜誌，獲得不少好評，經常參加攝影比賽，也抱回不少獎盃。我對攝影開始發生興趣，也是受了他的影響。每次公司旅遊，或是辦活動，也一定是他來幫大家照相。」老先生抬起頭，看著山門，若有所思的說

        「那趟旅行，我們一路玩得很開心。最後一個景點，就是來到這禪寺參拜。吉太郎一路上幫我們拍了許多照，在這裡也不例外。你應該知道這裡的規矩，不可以對修行的僧侶拍照，這是很沒有禮貌的。我們在寺裡參拜時，有相機的同事都謹守著這個規矩，吉太郎也不例外。但是除了僧侶之外，吉太郎在寺內幾乎無處不拍，我看他按快門的次數比誰都多。在別的景點，都不曾見他這樣拼命的按快門。我心裡一直納悶，但也不好意思多問。我在想，也許到了旅途終點，他是想要多抓住最後一點點美好時光吧！」

      「那您後來有向他談起這件事嗎？」我忍不住插嘴

      「沒有。我們這趟旅行結束之後沒多久，他就向公司遞出了辭呈。工作的交接與安排，全被他突如其來的辭職給打斷了。我的接任人選要重新安排，讓我無暇去問他關於旅行的事。直到他上班的最後一天，到我辦公桌前向我道別，我才正想到要問他，匆匆辭職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恰巧拿出了一個信封給我說：

       『課長，這裡面有一張照片，是我在禪寺裡拍的，送給您做紀念。我本來一直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放棄工作，專注在我熱愛的旅遊攝影之上。直到我搞清楚這照片裡的意思之後，我便下定決心了。這些年來，多謝您的照顧，也很遺憾，辜負了您的期望。希望這張照片，能讓您了解我離開的原因。』」

「哇！這張照片，對他的影響這麼大，您有沒有馬上打開來看看？」

「嗯，沒有。那天他行色匆匆的跑來找我，我也正在忙著處理手頭上的工作，他離開之後，我就順手把信封收到抽屜裡面去了。坦白說，我見到他來告別，心裡五味雜陳，多少還有點氣惱。我原本安排好的計畫，一下被他弄的手忙腳亂。看他這樣拍拍屁股走人，讓我在退休前還要收拾爛攤子，我沒有當場發作，已經是相當克制了。」

「那後來呢？」要是我，一定馬上打開來看了

「那張照片就這樣壓在抽屜裡，放了一段時間。二個月前我辦好退休手續，整理私人物品時，才又再翻出來。」

「您有帶在身上嗎？可以讓我看一看嗎？」總算可以瞧一瞧

「喔！可以，可以。你等一等。」老先生站起身來，從口袋裡掏出皮夾，小心翼翼的從皮夾裡拿出一張護背過的照片

「吉太郎原本給我的那張尺寸太大，不方便攜帶，我把它翻拍縮印帶在身上。你看看吧。」老先生把照片遞給我看



       「這是什麼呀？不過就是寫了幾個字的舊木牌呀！」我看的一頭霧水。上面寫著幾個漢字，中間又有好幾個字模糊不清，看起來好像是被燒掉一樣。

「 恐怖時光．．．所．．．救頭燃 」 我試著要把這句話唸出來

「嗯，恐怖時光之太速，所以行道救頭燃。」老先生幫我唸出來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想這老先生博學多聞，掛在禪寺角落裡的木牌也唸得出來

「嗯，是這樣的，吉太郎原本給我的那張照片，上面的字跡比較清晰。」老先生顯得有點欲言又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嗯，我退休後，空閒時間很多，可以說是閒的發慌，於是就想查清楚吉太郎照片的來歷。他的原照尺寸太大，攜帶不便，所以我就翻拍了這張小的。由於這個背景像是在這禪寺裡拍的，我翻拍照片後隔天，就再度來到這裡參拜。可是我在參觀路徑上找了又找，卻沒有見到這塊木牌。我想可能是收起來了，當時也沒放在心上，就這麼回去了。回家之後，我向修禪唸佛的朋友打聽，知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人能說出確切的答案。到了前一陣子，跟一位朋友聊起這句話，他想到上網去查查看，才幫我查出這句話的來歷。」

     「該不會是哪位高僧說的話吧！」

「沒錯，你說得沒錯。這句話出自大正藏經裡的永平初祖學道用心集，而這位永平初祖就是這個禪寺的開山祖師道元禪師。這句話的原意是世事變化無常，我們害怕時間過的太快，就好像頭髮燃火了，非常危險，必須趕快行正道來解救。」

「這．．．」 這日頭，讓我覺得頭髮就像要燒起來一樣，如果我真的有頭髮的話 

「我把這句話搞清楚，是兩個禮拜之前的事了。那時後，我想到再把皮夾裡的照片拿出來瞧一瞧，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老先生停了一下，我卻覺得好像時間停了兩個禮拜

「我發現，照片木牌上的灼痕變大了，中間那幾個字比先前更難辨認了。」老先生的聲音似乎有點顫抖

「您是說，我們現在看的這張照片起了變化？」 聽到這裡我感覺好像全身要起雞皮疙瘩一樣，如果我也有雞皮疙瘩的話

「是呀！原本我以為是眼花了，可是再拿出吉太郎給我的照片相比，我翻拍的這張，灼痕真的變大了。」

「會不會是您的照片褪色了？」

「這個我也想過，可是我這張洗出來不到兩個月，應該不會這麼快就褪色。就算是褪色，只出現在中間這塊灼痕區域也有點太巧了。況且，吉太郎那張根本沒有變化呀！」

「要不然就是您翻拍時或者沖片時就已經洗壞了，中間那一塊剛好曝光過度。」

「這也不對。我記得剛洗好就曾經拿給一些朋友探詢，他們一眼都可以唸出照片裡的字。可是在我發現照片起變化之後，再拿給人看，反應就像你一樣，中間的字都唸不出來。」

「所以，您認為這照片是活的，會自己變化？」我感覺到頭上有汗珠滴下來，大滴大滴的下來。沒有疑問，我真的感覺流汗了。

「我原先不敢肯定，但是這一個禮拜坐在這山門外等拍照，我漸漸想通了一些事情。」

「請您告訴我好嗎？」 

      「這一個禮拜我天天來這照相，每天都是像今天一樣的好天氣，上個月唯一下過的一場大雪幾乎融光了。遊客香客雖然不少，但是沒有人想要找我幫忙拍照，我也樂得輕鬆。直到三天前，我看到一位僧侶為你遮太陽，我才恍然大悟。」老先生喘了一口氣

「這與我有關係？」 我覺得汗越來越大滴了

「是呀！我先想到的是，吉太郎自己拍的那張照片，可能也跟他當初按下快門時看到的情形不一樣。當他發現照片裡的灼痕越來越大，再想想木牌上寫的字“恐怖時光之太速，所以行道救頭燃”。可能就因此讓他下定決心去走他自己的“道” 了，也就是專心實現他的理想，旅行攝影去了。」

「所以，您覺得這塊木牌會給拍照的人一些啟示嗎？」我沒有拍照，就已經覺得這木牌上的字是衝著我來的

「是呀！我是個退休老人，平生也沒有什麼嗜好，本來也想不出有什麼“道”好走。這幾天看到你的狀況之後，我才警覺到，氣候異常的似乎已經有“頭燃”之急。我嘗試著做了點功課，發現這幾年地球暖化的程度驚人，造成各種氣候異象。例如往年這時候，禪寺這一帶經常都是大雪封山。今年不但雪量少，日照天數也多，這點你的體會應該最深吧！ 」

「嗯！是，是。」是呀！我最初看到照片上的“頭燃”兩個字，真是感同身受

「這一切都是人們大量排放二氧化碳造成的，工業，交通，日常生活，我們無時不刻在製造二氧化碳。再加上大量砍伐森林，我們排放的二氧化碳，已經遠超過地球生態系統自行平衡的能力。而這些二氧化碳散失到大氣層裡，形成溫室效應，就成為地球暖化的主因，也是我們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真相。雖然我沒有什麼力量，但是盡一己之力，改善我們生存的環境，就是這幾天為我自己找出來的一條“道”。我這一點小小的理想，雖然微不足道，但我會堅持到走完最後一步路為止。 照片上不斷擴大的灼痕，應該是在催促我，趕快去行這條“道”吧！」

「啊！」那一剎那，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掉眼淚了

    「所以呀！也許你這次來，長的又瘦又小，沒辦法停留很久。但是我希望下次你再有機會來到這裡，我們已經做出改變，讓你可以像往常一樣，長得又高又壯，常駐在山門之外。」

         往年這時節，經常在夜裡，我的同伴們會成群結隊的來到這兒。靜悄悄的，把這兒擠的水泄不通。滿山遍野的，樹上草地上池塘上，擠的滿滿。每當我們在冬夜降臨的時候，會掩蓋住各式各樣的聲音，大地只剩白茫茫的一片，鴉雀無聲。儘管如此，如果您仔細聽，全神貫注的聽，還是可以聽到我們到來的聲音，那是寂靜的聲音。親愛的朋友們，期待您們的幫助，讓我們能夠按時的造訪這裡，一起聆聽寂靜的聲音 。

您誠摯的

小雪人 敬上

二○○七年元月卅日
於永平寺山門之外

p.s. 附上幾張照片給您們留作紀念，至於我的遺照，請轉交給我的同伴們，如果他們明年還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