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溽熱潮溼的難耐九月中旬午後,時間已經過了六點,但台北天空的太陽似乎懶散到不願從天際線消失,苦了車水馬龍的西區的下班人潮,夕陽大剌剌地灑在國華銀行大樓的玻璃幃幄上,再反設到路上的各個角落,行人與騎士認命的忍受這習以為常的盛暑。

         重慶南路附近聚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書店,周邊一帶也多是嚴肅無趣的街景,有相機街、音響街與十分盛名的補習街,週遭除了這些硬梆梆了無生趣的專業商店外,台北火車站也在附近,每天幾乎有近百萬的通勤通學的匆忙行旅路過這幾條馬路,也意味著這裡除了忙碌以外,似乎真的一無所有,除了幾間主宰台灣金融市場的大樓以外。

       有一個人此時就站佇立在這樣的擁擠街口,看起來像是在等人的樣子,但好像又不是,臉色慘白的將廉價公事包的握把捏的緊緊,從把手的嚴重脫線便可以看出他經常用很大的手勁去摳那只可憐的公事包,可能是剛下班走出辦公室大門吧,他忘了脫掉那套三件頭的西裝制服,一顆顆的汗粒從額頭從髮際滲出,讓原本難看的臉色更加慘白。

        他回想著今天下午辦公室的一幕幕,那些在美國長春藤所學的什麼SWOT分析、什麼動態利率模式…..好像赤裸裸的被踐踏,剛回國的第一份工作,前半年竟然就這樣的虛度。

        「報告科長!」菜鳥研究員史坦利走進強老大的辦公室。

       「報告強科長!這是我今天又修改過的美國經濟展望報告。」

        強老大接了史坦利寫的報告後,毫無表情的仔細閱讀,不時發出「哼」、「哀」的聲音,史坦利在強老大面前臉色鐵青一動也不敢動的站著,辦公室裡除了強老大的紙張翻動聲音以及強老大與史坦利的呼吸聲之外,已經寧靜到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會聽得一清二楚,只見強老大起身將史坦利的報告往地上一丟,用他那雙CAMPER的西班牙名鞋在報告上用力的踩,然後跟史坦利說:

       「我用這雙西班牙名鞋踩你的報告,算是對你的認真有點稍微尊重與肯定,撿起來!」

        史坦利用顫抖的手與憤怒絕望的表情,彎下腰撿起他寫的報告,眼框的淚水似乎是用強忍的方式將其凝固在眼睛四周,這份報告一個禮拜已經寫了第三次了,第一次強老大連看都不看就丟出來,第二次強老大勉強看完後將報告撕了粉碎,這次第三次竟然被丟在地上。

         強老大激動的對史坦利說:
      「你現在有三個選擇,一是用力的揍我,我不會回手,你若願意這樣做,我會尊敬你是條好漢,上司部屬做不成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二是像縮頭烏龜回到辦公桌,把東西整理整理遞出辭呈,明天不用來上班!三是你現在坐下來聽我對你報告的想法再做決定。」

        史坦利楞了一會兒後,在強老大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說:
      「科長!我要聽你說,可是如果我無法接受的話,我一定會揮拳揍你!半年來我所有的報告與企劃案,不是被你退回就是被你撕的粉碎,請科長明白的告訴我,我該如何在這個交易科裡頭工作?」

       強老大二話不說的書架拿了兩本同業的研究月刊翻開了其中的幾頁,然後對著史坦利講:
      「這兩篇是其他證券與銀行同業的總體經濟分析報告,你翻翻看跟你有什麼地方不同!」

        強老大不待史坦利回答就繼續說下去:
       「一樣都是垃圾,而且是製造髒亂、浪費地球資源的垃圾,我請你來上班當研究員難道只是要你像同業研究員一樣,當一個垃圾製造機嗎?」

        史坦利搖頭,強老大看出史坦利有點心志動搖,繼續說:
      「像這種數字抄一抄圖表作一作,然後下個什麼:但由於成長率去年逐季攀高,致今年成長率預計將逐季趨緩。這種四平八穩的無趣結論,難道是你花了三天的功夫作出來的嗎!這種報告我請個國中畢業生,只要會上網抓資料的人就可以做出來了,史坦利!你跟他們相不相同呢?」

        「我教你!一般你們這種讀了幾年洋墨水剛畢業的菜鳥研究員寫報告就好像是小孩子看A片打手槍,我要的可以立刻提槍上馬大戰三百回合的研究建議,我每天的交易決策至少要下兩百個,我需要的是一個有邏輯、有想法、而且更要有結論與建議的內容,更粗俗的講法是:金融市場是個千人斬俱樂部,不是來這裡小孩打手槍的,這樣比喻你聽得懂嗎!」

        強老大面無表情的講:
        「好了,噁心的話我不要聽,你不管寫到多晚,反正明天一早七點上班,我的桌上要有你的新報告。」

         「還有,別再寫那些垃圾給我看了,那種垃圾,一份報紙十塊錢就可以看一堆。」

        史坦利低著頭走出強老大辦公室,收拾著自己的辦公桌,將那堆積如山的A4表格與部門報表塞進那只辦信用卡獲得的贈品公事包,整個辦公室因為剛剛強老大的咆哮發飆而顯得十分寂靜,所有的人連呼吸都不願意發出太大的聲音,而一些年長的同事面無表情的望著牆壁的時鐘,準備一到五點半就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

        史坦利毫無知覺的走出銀行大樓,三十四度的午後高溫下竟然還不時的抖動身體,從西裝口帶掏出擠得皺巴巴的長壽牌香煙,用氣的颤抖的手指用力敲打香煙盒,一根根的紙菸從煙盒彈出,史坦利卻發覺菸身與濾嘴多已脫落,應該是剛剛被強老大辱罵時,史坦利用力抓著自己衣角所致吧,如行屍走肉的走進街角的便利商店,冷不防背後被人拍了一下。

      「屎蛋!別難過!」

        史坦利轉過頭來一看發現是同部門的小茹,史坦利做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答:
        「別叫我屎蛋!還有,我沒事!」

          史坦利付了香煙錢後,便利商店的店員面無表情的對史坦利說:
       「先生,還差四十元!」

          史坦利打開便利商店的塑膠購物袋內,多了一包薄荷的涼煙,一旁散的遠遠的小茹吐著舌頭故意露出無辜的表情。

        「就讓你請這包煙了,因為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絕對讓你值回票價。」

        史坦利用個好奇的眼神說:
       「還不是你們女同事間的八卦,我今晚還要回家趕報告,走了!BYEBYE!這包煙我在家一邊加班一邊慢慢享用。」說完後立刻結帳轉身要走出超商大門。

       小茹著急的跟著跑出去,差點撞上便利商店的透明自動門,門口下班的行人很多,小茹一反平日形象去拉住史坦利的手,使出吃奶的蠻力將史坦利拉住,史坦利露出捉狎的笑容說:
      「這樣會被誤會呢!好啦,我洗耳恭聽就是了,誰叫妳是我的銀行前輩。」

        一句銀行前輩就化解了那種尷尬,也確定了彼此間的角色定位。

         「你跟著我走就對了!上車!」

        小茹左掖下夾著洋傘,右手提了一個大的提包,提包很重,想必裡面裝了許多東西,在館前路前招了部計程車,史坦利納悶著問小茹:
      「我還沒回公司打卡,妳要帶我去哪裡呢?」

        小茹一上車吸了口車上清涼的冷氣對著司機說:
        「請載我們去敦化南路大安銀行。」

        冷冷的回答史坦利說:
       「不用回去打卡了!」

        國華銀行交易科位在總行大樓的地下室一角,佔地大約只有三十多坪的空間,整個地下室除了交易室還有倉庫、儲藏室、停車場,此外還有外包的員工餐廳,既然有廚房就免不了會有蟑螂老鼠跑進交易室,銀行與客戶的各種交易單據與憑證也就經常被老鼠咬的支離破碎,狹窄的三十多坪辦公室擠著交易部與作業部兩個部門,一家偌大的官營行庫的所有台幣外幣交易、股票投資與自營等龐大財務操作與銀行資金調度系統,竟然就窩在這不見天日的潮濕地下室的一偶。

        交易部的主管-強老大三年來領著整個交易科,三年多前,二十七歲的強老大受昔日台大老師王錦旺總經理的三級跳提拔從小職員直升科長,創下了國華銀行五十多年來的最年輕科長的記錄,也開啟了強老大悲慘歲月。

        國華銀行是家公營行庫,其股東結構中,台灣省政府的股份佔50%,財政部佔10%,其他百分之四十為民股與員工持股,三年前王錦旺博士從外商銀行被挖角到這家官方銀行擔任總經理,表面上的目標是帶領銀行戮力改革,其實真正的目的是政治上的佈局,當時執政黨有著凍結省政府與反凍省的兩股勢力,黨政高層的真正企圖是想藉由凍省進行一些人事的接班安排,不可避免的是,從政治到國華銀行內部,這把無情且無止禁的慘烈鬥爭烈火就不斷地蔓延開來,王總奉命進駐國華銀行,這家反凍省派系的最大資金供應來源行庫,他除了負責監控反動省的人士外,藉由職務斬斷其金脈與一些不法的借貸也是他的重要任務。王總上台第一件事情就是縮小分行的放款權限,他很清楚一些地方政治派系與省府高層之間的金脈,就是透過家國華銀行的分行,對於反凍省政治人物,少者幾百萬多則上億元的信用貸款,透過這家比農漁會規模大上百倍的行庫,將資金源源不斷的供應給一些地方政治派系並藉此攏絡並鞏固省政府派系在執政黨與政府之間的實力。

       而強老大的交易室就是負責那些分行的大額資金的交易與撥款,說穿了就是執行王總的資金控管中央集權的第一線單位,可以想像強老大這個科長的位置是多麼的「擋人財路」。

        第一年,交易科靠著操作台積電幫銀行賺十五億,銀行高層至少收到了幾百封污衊強老大的黑函。第二年交易科在中國試射飛彈時大舉買進三百億的政府公債與股票,並因此獲利近五十億,交易科卻被人事部門惡整,人事科調動了十多個五十多歲的鄉下分行、等退休的歐巴桑行員到交易室,卻調走了強老大培養了兩年的年輕碩士行員,如沈潔森與藍瑞克等等。到了第三年,台灣股市攻上睽違七年的萬點,交易室又因此獲利數十億,卻被行內的守舊勢力以銀行內部整修為由,將交易室從正常的辦公樓層趕到了現在這個地下室,且更另人氣絕的是,內部稽核人員竟然以交易憑證遭老鼠咬損等藉口,連續兩個月三度對強老大祭出記過與內部缺失的處份,而強老大向總務部門要求另闢辦公室或增設儲藏文件空間的要求,幾個月下來有如石沉大海。

         強老大撥了通行內的電話給調派到分行的藍瑞克
       「Rick!你有沒有發覺到香港匯市有股不尋常的氣氛。」
        「好像有,我聽花旗的dealer講,他們那裡接到一些NDF(無本金交割遠期外匯,Non-Delivery Forward, 為遠期外匯的一種,其特色為,遠匯合約到期時,交易雙方不須交割本金,而只就 合約的議定匯率,與到期時的即期匯率之間的差額清算收付,除避險 功能外,也具有濃厚的投機性質)。」

       「而且不限定幣別呢!不論是港幣泰銖韓元還是台幣,只是能提供空方NDF的額度,手續費都好談呢!」

        強老大打開路透社螢幕:
       「這三天東南亞的匯率波動度異常的巨大,你若聽到什麼風聲,記得要跟交易室通報一下。」

       「強老大!我這邊有一個曼谷的客戶,他叫做林阿秋,在我們這家分行有五億多的台幣存款,他今天突然向我要求泰銖的NDF放空額度,他可以提供百分之百的台幣存單作擔保,我們可以給多少NDF的額度,他通通都要,手續費與利差等條件,一切由交易室決定,他都無條件接受。」

        強老大心一沉地問著:
      「這傢伙是什麼來頭?是誰介紹來的?」

        「中資!王總!」
         講完後強老大倒抽一口冷氣,望了望交易室的氣氛,有五六個人已經擠在下班打卡鐘前等著排隊等下班的,有幾位歐巴桑行員的桌子底下竟然擺放著幾把青江菜與一大箱的玉井芒果的,顯然是藉故交割業務而跑去隔壁菜市場剛買回的,強老大瞥到這些辦公室熟女的行逕,除了苦笑外也徒呼奈何,這些等退休的資深老行員,既不能調動也無權開除,即便開罵記過也於事無補。

       強老大用力拍打著爬到股票投資日交易報表上頭的一隻黝黑帶著半殘翅膀的德國大蟑螂,心情煩悶著大叫:
      「史坦利!過來交易室裡面!」

        足足罵了這位銀行菜鳥半個小時,強老大依然覺得索然無味,呆滯地看著辦公室與電腦螢幕,突然助理交易員小茹接進來一通電話。

        「科長,有位曼谷林先生來電。」

         強老大愣了一下後,十分警覺的接了電話。

         十分鐘後,強老大喚著小茹:
        「晚上的聚會也叫史坦利一起過來吧!」

         小茹狐疑地望著強老大這位令人心生畏懼的主管:
        「他也有份嗎?」

         「從今天開始,屎蛋也IN-SID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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