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家族 Out of home
作者:村上龍
最後家族
許多讀者是因為誤會而認識並瞭解村上龍這位日本全方位鬼才作家,連我也不例外,因為許多人是把另外一位藝術家「村上隆」和「村上龍」搞混了,村上隆是法國名牌LV的圖案設計者,與我所要談論的村上龍差一個字,只是這兩位村上先生幾乎是同一個時期被台灣人所認識,所以有許多人會將兩人搞混淆了。
村上龍是一位相當讓我好奇的東洋作家,而讓我好奇的兩大因素是一、他從來不再寫重複類型與模式的作品,也就是他一直執著於文風的求新求變,他除了寫出一本本風格截然不同的書以外,他還跨足劇本、電影、電視與廣告等領域的創作,換句話說,「村上龍拒絕被輕易定型」。
而村上龍另一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是,村上龍的創作跨足文學、藝術、影劇甚至於音樂,他的小說從反戰、叛逆少年、迷幻、推理到寫實,然而他從1999年以後竟然跨足到財經領域,最近幾年以來他的創作重心儼然成為一個財經趨勢大師,如1999年的「那些錢能買什麼呢—泡沫狂想」、「景氣與個人的幸福感」;2000年「貨幣會說話 美麗的匯兌市場的魔力」;2001年「投資才有希望」、「對立與自立 結構改革的衍生品」、「收縮的世界,閉塞的日本 後911時代」;2002年「為了避免被騙,所以我學經濟」、「日元貶值+通貨膨脹=黎明抑或惡夢?」、「鮪魚,日本經濟到個體,再到你自己」;2004年「人生成功者的定義和條件」;2006年「七年來關於日本經濟的疑問」….等等,除此之外村上龍還主編了財經類型的電子報供人閱覽。
這也會讓讀者連想到「盲眼刺客」、「女祭司」、「雙面葛雷斯」、「使女的故事」的作者,加拿大國寶級女作家、最有希望為加拿大奪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瑪格麗特.愛特伍,2008年秋天出版了一本財經類型的作品「債與償」,一改她長年的純文學創作範疇;從村上龍與瑪格麗特愛特伍的跨領域創作企圖,我大膽的預言,未來十到二十年的世界創作潮流將會重專才轉成通才,既然可以從文學出發到財經的領域,那麼,對我從財經的邏輯世界當中找到人文關懷的出口,似乎也非完全不可行吧!
回到本書「最後家族」,這本書讓閱讀者發掘了三大問題:繭居族的困境、家庭價值的破壞與重生、救贖的意義,此外,本書也具有兩個相當值得探討的文學手法與極為高明的暗喻,以及日本社會從泡沫經濟以來的困境實錄。
一 、繭居:
「最後家族」一書的主角是21歲的繭居族內山秀樹,他和他的家人父親秀吉、母親昭子、妹妹知美等四個人,構成這本書的重心—繭居者及其家庭;秀樹是個無法也沒有意願與外界接觸、溝通甚至於見面交談的繭居族,每天從早到晚都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別說外出上學、工作,連與他人甚至於家人之間的交談溝通都完全逃避,繭居是一種類似行為能力退化的行為,無法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村上龍在本書提了形成繭居族的原因:對人恐懼、社會不適應、理想的自我和現實之間產生差距、醜陋恐懼症、被欺負的妄想….,對繭居者鼓勵與指責,不但沒用反而有害,所以無法用一般的方法面對繭居族,而且繭居族往往退化到會用暴力去解決自己所無法化解的情緒。
看了這本「最後家族」,我的腦中浮出一個超級繭居族的畫面,對人恐懼(恐懼並輕視非他族群的南部鄉親)、社會不適應(他在台灣每一個重要時刻都選擇與時代價值不相符的選項)、理想的自我和現實之間產生差距(當他的支持度低到不到15%的當下,他依舊是自我感覺良好)、醜陋恐懼症(所以他需要每天慢跑與游泳來克服對身體醜陋的恐懼症)、被欺負的妄想(他永遠有一種被前任者欺負的恐懼,所以必須不斷地清算前任者)、退化的暴力(在民主相當深化的台灣竟然祭起無限的政府暴力對待示威者)。
繭居者和嬰兒是很像的,對嬰兒斥責也好鼓勵也罷,是一點效果都沒有的,對於嬰兒的對待方式就是等待嬰兒長大,等待嬰兒漸漸獨立自主地管理自己,嬰兒長大只是時間的問題,然而要等到繭居者能夠獨立自主地生活,就絕非是時間可以克服的。
二 、家庭價值的破壞與重生
這個家的家長秀吉,是個很傳統的傳統夕陽產業中的業務員上班族,也是一個很傳統的男人,他習慣權威式的命令(當然也習於聽命於上司的權威),在他的觀念中,「一家人一起飯」是一個家庭的幸福象徵,即使他必須加班應酬,他都要求全家人等他回家吃晚飯,從這點看來,他所追尋的家庭幸福是很浮面的,或許更精確的說,是他的能力所不可及的「幸福」;在我閱讀的當下,身為繭居族秀樹的父親秀吉,其實也是一個更大的繭居族,中年的他承受了不景氣與裁員陰影的多重壓力,而他也和兒子一樣無法從壓力重重的「繭」當中自我突破,村上龍形容父親秀樹是:
「當了十年二十年的上班族,只看了履歷表就害怕起來,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二十年以上,讓公司保護著是理所當然的事。公司有同事,有能推心置腹的上司,有住房津貼,有交通津貼和保險,….害怕看見離開公司之後赤裸裸的自己。離開公司的保護後,…害怕變成自己一個人。」從這段陳述就可以看到父親秀樹,和千千萬萬的日本中年上班一樣,作繭自縛而無法也不願破繭而出,更廣義的來說,是陷入傳統日本社會的升學主義、父權至上、終生僱用制,這類「擬似家族關係」的過時泥沼中。
扛起責任的一家之主要的是自由;終日感到疲憊、被大量需要的家庭主婦,更會感到寂寞。所謂家庭,在每個人心中到底是什麼樣?妹妹知美則是大學入學的應屆考生,處在對自身未來迷惘未知的十字路口。一家四個人在經由設法幫助他人的過程,重新回頭檢視自我,進而拯救自己。
本書有個英文副書名:「Out of home」,這比起漢字書名「最後家族」四個字更適切地抓住這本書的核心,書中家庭四個人的相處似乎只是一場形而上的行禮如儀,四個人各自有其生命的其他重心與出口,如父親因為受到繭居兒子的暴力攻擊後不得不搬出這個家,而在外自行租屋,然而父親離開「傳統模樣的家庭」這個壓力鍋,一個人在外獨自居住時,卻有著「很多年都沒有過的舒服心情與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母親昭子一直有個精神外遇的對象、高中生的妹妹一直想要和珠寶設計師男友私奔到義大利,而繭居男秀樹每天晚上更是透過照相機的鏡頭窺視隔壁的受虐婦女,也就是說,當這個家庭的基本功能因為父親的壓力與秀吉的繭居病情而漸漸喪失之際,家人的情感出口自然就會向外宣洩,只是,村上龍選擇了一個比較「皆大歡喜」的結局來替本書的繭居問題尋求一個突破點,這個突破點就是英文副書名「Out of home」,父親因為搬離家庭以後,心情得到舒解,而願意正面地誠實面對被裁員的窘狀,並認清了自己的能力極限,把造成自己與全家經濟壓力來源的房子賣掉,不再背負完全是能力所及之外的房屋貸款;繭居族秀樹因為想要伸出援手幫助鄰居的受虐太太,而亦然決然地走進人群與主流社會,除了替受虐鄰婦尋求各種援助以外,更因此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漸漸地脫離繭居生活;這個在背負傳統價值矛盾的家族,卻在所有成員一一離開這個家(另一個層面是離開家的經濟束縛)之後,他們通通獲得重生與救贖。四個人從一個原本穩定但是卻讓人窒息的家中走出來。
三、 救贖的意義
母親昭子在這個家扮演著「被需要者」,同時也是被壓抑者,她與丈夫已經多年沒走性生活,當她一步步地對著外遇對象說出她的需求時(喝一杯咖啡、作愛的種種需求),或許她在當下無法滿足,但是她的心已經得到完全釋放。
繭居青年秀樹在繭居躲在黑暗房間裡的日子中,照相機的偷窺鏡頭成為他唯一與外界的溝通橋樑,照相機鏡頭下的世界成為繭居者唯一的寄託,而這個世界中的唯一人物因受虐而對外露出求助的一絲訊號時,秀樹為了最後的寄託而不得不獨立起來,除了救人更是自救,在拯救與被拯救之間,在自立與依賴之間,唯有放掉家人彼此的羈絆,才可以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當然我認為繭居者秀樹的救贖來源除了想要獨立救人以外,他的壓力來源—更大的更背負壓力的繭居者-他的父親秀吉離開家庭也是很大的因素,其實縱觀整本書,經濟壓力是這個家的壓力根源,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本書從頭到尾,不斷地計算房貸餘額、房價多寡、秀吉的薪資與家中的開銷,很少在純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到不斷出現的金錢計算,可見,村上龍想要表達「現代日本繭居問題之根源是經濟衰退」這個說法,這也和村上龍從1998年以來將創作的重心與興趣移到財經領域,有著相呼應的時空。
本書最後家族這些隱含著深層無奈的房貸壓力,真的可以讓讀者面對充斥著美麗包裝的購屋廣告時,有些警世的作用,一個人不必刻意地學習他人的成功或幸福模式,更別沉承受著負擔不起的包袱。
這本書有兩點相當高明的文學手法:
四、場景的多視角
這本書的敘事結構是有趣的。村上龍讓同一天的事情在四個主角之間不停的切換,讓我們得以看到家人們的不同角度。這樣的切換,一方面如同劇本的角色設定一樣,讓我們對角色的內心能更深入,另一方面,卻也讓我們理解這四個家人之間對彼此的感受,以及對家庭的不同立場,原來,家人對家庭也各自有廻異的立場呢!
這種以多視角的方式處理故事,好處是可以展現作者的意圖,在這種沒有絕對答案的內心情感作品比較可以發揮,如果用在推理類、寫實類的小說時,恐怕會流於角色們各說各話而削弱了主題的彰顯,村上龍在本書中用這種多視角(好像好幾部攝影機從不同角度拍攝同一群角色在同一個佈景的不同對話之畫面),處理地還算細膩,劇份相當均分,只是閱讀起來會有些「不斷重複」的厭煩感,所幸這段處理方式佔本書的全部篇幅不到七分之一。
五、畫面的錯亂:
正常的文學作品,不論是小說還是戲劇,主角與主要背景相對於配角或次要背景,主角應該要有更深的外表或形象上的陳述,而主要背景也應該起碼會有一點簡單的描繪,然而村上龍卻沒有給予本書的四個主角(內山家人)任何的一字一句的外貌與形象的形容詞語,這個家的家人給讀者一種完全模糊的印象,可是村上龍卻對主角一家人以外的配角群不少的外貌的畫面,如妹妹的男友近藤:「看起來營養很差…長得不高。」,精神科醫生竹村:「似乎喜歡打網球,臉和手老是曬成古銅色….。」,連那個虐妻的鄰居柴山都有很長的篇幅去描寫其外表:「留長髮,後面綁個髮髻。臉龐輪廓深邃,高高的身材。」
另一個更耐人尋味的寫作佈局,本書最後家族的主角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房子,那棟讓父親壓得喘不過氣的房子,那棟讓兒子退化到繭居其中的房子,那棟讓媽媽完全失去自我的房子,那棟讓年幼的妹妹急著想要逃離的房子,村上龍竟然沒有寫下任何字句去形容,也就是說,本書完全沒有這棟房子的任何畫面,完全不給主要場景任何畫面,但卻對鄰居的房子、妹妹男友的珠寶設計工作室、爸爸搬離家的暫租房間、精神病院、媽媽與木匠男友談天的咖啡廳…..等等次要場景卻全部都有場景的描述。
不給主角外表的描述,是方便讓閱讀者找尋和適的角色作自我投入,不給主要場景一絲一毫的畫面,我認為是突顯「房屋」在家庭生活中的種種矛盾,房子到底是家人聚集的場所,還是家庭的全部,房子在家庭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村上龍用模糊焦點的方式去讓家與房子做一個脫鉤。
終究,秀樹還是慢慢走回社會,一家人卻只能各自去發展其不同生活,到底是感傷呢?空虛呢?還是解脫呢?已經無法在全家一起吃晚飯的感覺當然會讓人傷感然而新時代的家庭究竟是互相扶持,還是在互相扶持的名義下,把彼此牽絆住了,讓彼此窒息,反而失去了更多的東西呢?
照例我要挑出本書一句佳句:「They can't make me quit! 想放棄和有人要我放棄,是完全不一樣的。」
最後,身為創作者兼重度閱讀者的我,提出一個閱讀的好方法給各位,一個作者通常會絞盡腦汁去構思他的作品中的「最後一段」或「最後一句」,不管與書中故事有沒有關係,最後的結尾語通常是作者的內心世界,而本書的最後一段是:
秀吉不好意思的說:「是我的家人。」
即使這一家四個人已經各自追尋屬於自己的生活,就算沒有住在同一屋簷下,永遠還是一家人。
評 : 五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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