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島嶼
文/黃俊堯(台灣大學工管系教授)


  黃國華和我是台大經濟系同班同學。大學時我們追尋著各自的香格里拉,都不大進教室上課。後來才知道,他在校時已一腳踏入金融江湖;那個新銀行初開放、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裡,就在交易部門殺進殺出。到今天,從他常用的電子郵件信箱名稱可以看出,雖然幹過副總裁一類的高階打工仔,但他最得意的可能還是「交易員」這角色。

  過了千禧年,大夥兒為稻梁謀的資歷仍淺時,他已從金融江湖裡攢足下半輩子養家活口的銀兩,退休了。因為退休後要「殺時間」,所以開始寫作,而且寫得雜。還是個沒沒無名的作者時,黃國華搭著本地「互聯網風口」的早班車,當起部落客,憑藉恆心與毅力,持續經營部落格。他的部落格內容兵分三路:原就在行的財務投資、半路出家的旅遊美食、台灣稀缺的金融商戰小說。一步一腳印,他累積起至少兩個加強師的線上讀者群。即便如此,早期他想將部落格文改寫結集出版時,沒有出版社買帳,索性自費出版了好幾本書,只透過些非主流的管道流通。那時我曾開車去三重一家豆花店,買他一套日本旅遊書,順道吃了碗豆花。
 
  時間快轉。

  已是出版界暢銷書作者的黃國華,有段時間公告周知說要長期閉關寫小說。前陣子《邊境台商》完稿,好厚一本。逐頁讀去,仍然是「葉國強」「史丹利」「明悉子」這些他的讀者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原以為這小說大概就延續前幾本的脈絡,熱鬧、驚悚、言人所不敢、不怕得罪誰。細讀,卻發現筆調較過往收斂,沖淡往昔的辣椒粉味。慢慢地,書頁間的文字轉折讓識者不難嗅出,這是本和過往黃國華小說不再屬於同一個級數、完全脫胎換骨的佳作。
 
  台灣的小說作者,因為出身背景和訓練,筆下大多精於人情細微,短於納各業實相的世故。若以廚藝相比,筆觸間人情脈脈如刀工、如火候,可以靠文學的修練來積累——文革甫結束時的中國大廚們,因為長久食材匱乏,出國展演秀的據說就是蘿蔔雕花一類琢磨多年的技藝。但若要論及小說裡情節內容的世故,則如未經處理的食材,淡菜是淡菜、白菜是白菜,騙不了人,繫諸書寫者實實在在的閱歷。這方面,台灣少見檯面上作者有等量的江湖經驗,端得出黃國華前面幾本小說中雖不免腥羶潑辣但也寫真翔實的內容。
 
  掌握這樣的優勢,黃國華這回在《邊境台商》中卻不再大量倚靠調味品和原就爛熟的政商江湖材料,而讓人吃驚地另外做足了硬功課,備足了史地穿越的真材實料。從兩萬五千里長征前的蘇區一帶和同一時間人馬雜沓的汕頭,到昭和初年的基隆田寮港、虎尾棉田,以至於當今的東京北千住和江西贛州,小說中縱橫的時間地點,交織上場的歷史人物,在在都需要縝密的考據功夫。雖說吃燒餅難免會掉芝麻,再怎麼講究終難免有幾處破綻,但他這回秉持祖師奶奶山崎豐子著作時的考證精神,說古擬真不下於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王湘琦的《俎豆同榮》。
憑藉對於商場人事的掌握,配合上堅實的考據、跳躍但仍有條不紊的豐厚想像力,《邊境台商》中情節織錦的華麗與扎實,遠遠超越其作者過往擅長的「金融小說」或者「商戰小說」層次,一躍而為值得嚴肅看待的文學作品。
 
  交易室出身的黃國華,文字特色是不拖泥帶水;故事雖然量體龐大,但說得乾脆清楚。幾代間的台灣作家,出身自銀行而書寫小說者不多。相較於鄭清文的委婉、清淡與節制,張我軍的呼喊與質問,交易員背景而正逐步修練小說之道的黃國華,用明快的敘事風格和生動的情節轉折,讓《邊境台商》成為一本容易與讀者「交易」乃至「交心」的小說。
先前他的小說曾被搬上舞台劇的舞台。今回這齣,更合適改寫成電影劇本。我們這位早早退休找活兒殺時間的同學,猜想應該不太排斥這蒙太奇的可能。

  這兒提醒第一次讀黃國華的讀者,《邊境台商》畢竟是本源自半公開部落格上部分連載的小說。內容中偶見天外飛來的若干橋段,是網路書寫的自然模式。作者嚴肅之餘不忌諱保留這些片段,猜想就如歐洲幾世紀間若干作者反覆呢喃的,對於創作這檔事的心證:「半是兒戲,半是心存上帝。」
 
  《邊境台商》的情節環繞著不斷避難、移民,無可如何的近現代史。論及其主軸,則四個字便可清楚勾勒:身不由己。不同時空環境下千絲萬縷糾結著的人物一個個身不由己,或貴或賤的家庭一個個身不由己,乃至於或戰爭或承平時期的一個個社會總體,似乎也在在身不由己。有趣的是,諸多的身不由己間,作者最後卻選擇給主角一個輕鬆解脫的ending。

  島嶼諸多身不由己間,這本小說的結尾和它自身的出版時程扣在一起。這樣的設計,明白地企盼天光乍現,桎梧盡去。雖是我輩的願望,但到了這年紀,多少也體悟小說有盡處,世事無了時。也許再隔幾年,世局又添許多曲折,遠遠近近身不由己的魔咒仍難掙脫,那麼安魂的確幸,還是要回到形諸文字的故事裡尋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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