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有日光的地方




                   4、省中江湖暴力團

        一所高中說小不小,隨便從校外混進幾個地痞流氓,一時半載還不容易發現,但說大也不大,一件雞毛蒜事也會傳到沸沸揚揚,自從那位高二的大哥康丁仔被鞭炮炸傷左耳之後,關於我們幾個人的各種傳言就如火如荼在校園內外傳了開來。
      「聽說大仔(不知為什麼我被升格為大仔),拿了一根改造噴子(手槍)朝康丁的左臉旁開了一槍!」
       「聽說安樂仔是九如路後站七賢幫的囝仔(註)」
        註:黑話中的囝仔用現代白話的解釋就是:黑幫的未成年小弟。
        「大仔現在已經是省中帶頭大仔....」

       沒幾天我便感受到謠言的威力,謠言除了會快速傳播之外還是盲目的擴大呢,有一回,我忘了帶錢,不得已只好向坐在隔壁的同學借五塊錢:
      「喂!同學借我五元,我要買涼仔(飲料的台語)!」

       沒想到隔壁同學立刻站起來從口袋掏出五塊錢,大氣連喘都不敢喘一下,頭低低地畢恭畢敬的把五塊錢獻給我,我突然被同學這種好笑的舉動弄得哈哈大笑,他講了一句讓我噴飯但也讓我無法承受的話:
       「大仔!你可以收我當細漢仔(註)嗎?」
          註:囝仔與細漢仔都是台語的「黑幫小弟」

       靠!只不過忘了帶錢向同學借錢買瓶飲料解解渴罷了,怎麼會引起這種怪事呢?更怪的還在後面,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整個校園從高一到高三整個傳遍,傳言我開始收保護費,第二天下午我們班級教室門口擠進了一群以前站在康丁仔旁邊吆喝的同學,搶著要向我「交心」。

        我無奈地苦笑著,眼前是群武俠小說看太多精力無從發洩的古代高中阿宅,還爭相搞什麼認老大養小弟的,我轉學進來不過只是圖個可以「正常且快樂念書的園地」。

        然而學校可不是這麼想,教官與導師正在等在他們眼中的我們這群惡少學生的犯錯,純潔的高中小男生與中年老江湖油條教官鬥法,一定會鬥輸,而且會慘輸,因為老江湖有的是耐心和時間,因為教官的業績高低在於抓多少學生記過退學。

        身為轉學生的我們很清楚自己宿命的悲哀,只是低調的我們除了抽菸、吃檳榔、講髒話、翹課、服裝不整、無照騎機車、到校外溜冰場不良場所之外(好像還蠻多的),也沒有犯什麼大錯,至於在民國七十年代的高中,如果連抽菸、翹課都要抓起來記過法辦的話,那恐怕會「動搖校本」呢!至少那時候不會有發出「不惜動搖校本也要辦到底」豪語的笨伯校長。

        當強仔聽聞我無意間當上了省中的帶頭大仔,還滿臉高興的問著:
        「要不要我再送幾個花籃去學校....」
        強仔還沒講完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大聲說道:「不要!」

       第一場腥風血雨的緣起從瓊瑤講起。

       張幹這傢伙真的很奇怪,在他身上可以找到滿口髒話的熱血豪邁,同時也可以看到瓊瑤小說世界那股強說愁的文藝神情,所以大家可以想像那張同時飆髒話又強說愁的臉,說有多變態就有多變態,那陣子,我除了看熱血的天龍八部狂練武功之外,多少也受了張幹這傢伙的影響偶爾也看看瓊瑤的「我是一片雲」。

       我強調只是「偶爾」!

       好啦!我承認看過大半的瓊瑤小說啦,不過這些書都是張幹的姐姐買的,看瓊瑤小說這檔事情,在當年南部被人發現在家裡偷偷看瓊瑤小說的話,一世英名都會毀於一旦,立刻遭硬世界中被唾棄不齒且會被除名的,從此別再踏足男子漢世界,憋了三十年,我終究還是一吐為快,反正早就不混硬漢界了。

       有一天中午午休,張幹和我坐在教室後門門口,兩人看了一早上的天龍八部和我是一片雲,說巧不巧,天空恰巧也飄來好幾朵奇形怪狀的雲,我們兩人就這樣坐在門口呆看天空,而門口的洗手檯剛好有位隔壁班的小個頭男生來洗手,他一邊洗手一邊轉過頭來對我們教室探頭探腦,他誤以為我們兩個人正在瞪他,我和張幹時而想起喬峰的血戰,時而想起我是一片雲劇情中男主角秦祥林的悲苦,時而想著林青霞大戰天山童佬,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悲從中來。

        不料我們兩人的神情竟然把這位隔壁班的小個頭男生嚇壞了,足足站在洗手台前面十分鐘連動都不敢動,嚇的兩腳發軟,還嚇出一褲子的尿(這是後來聽旁人轉述的),對他而言,傳說中學校的兩大惡霸用一種他此生從來沒有看過的既嚇人又變態表情盯著他,對他而言,這有如兩頭面露兇光且流著口水的猛獅圍著一頭待宰的牛羚。

        其實張幹和我根本不知道有人站在面前,我們只是很單純地露出既變態又嚇人的表情看著天空的那一朵雲彩,思索著秦漢和禽獸之間的對決,直到上課鐘聲響起,張幹和我才從金庸與瓊瑤的異想世界抽離出來。

        但沒想到,那位同學卻無法抽離,他回家後三天三夜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連白天都窩在被子裡頭猛發抖不敢來上學,經過他的父母三天三夜的循循善誘的開導下,他終於講出了實情(以他的標準的實情),他的父母一聽之下,乖乖不得了,好好一個小孩在學校唸書竟然被學校惡霸學生如此欺凌,孰可忍孰不可忍,一怒之下,一狀告到學校來。

       早就磨刀霍霍等待我們出錯的教官與賴導,逮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當然是藉機修理我們起來,除了不給我們辯解機會先記一大過一小過之外,還在那位小個子同學家長面前賞我們好幾巴掌,還買一送一讓那家長也對我們兩人各賞了好幾巴掌,除此之外還被罰跪在學校中庭走廊上足足兩個小時。

       「幹!以後不要再看瓊瑤小說了!」我和張幹得到這個結論。

        罰跪完後回到教室恰好是導師的體育課,我心想完蛋了,除了一大過一小過的「民事刑責」,與打巴掌與罰跪的「刑事刑責」外,這下子回到自己班上,老師免不了會祭出什麼「私刑」,通常我們這種被列為黑名單的學生,一旦犯錯鐵定要接受來自嗜血成性的師長的各類抬面上下的懲罰,誰叫我們是黑名單呢!

        其實讓導師多罵個幾句,或多一點體罰,牙一咬撐一下也就過了,從小學到高中這種忍辱負重咬牙苦撐早就習慣了,相對我的息事寧人的態度,身為公子哥兒家中寵兒的張幹卻怎麼樣也嚥不下這口氣,他選擇和老師爭辯,七零年代老師講究的不是真相的探索而是態度的裝飾,像張幹這種據理力爭的態度對昔日的老師,就有如戒嚴時期的反對人士去挑戰當局,爭辯下去除了火上加油抓起來槍斃之外,完全沒有任何好處。

        那天漫天烏雲密布,熱氣瀰漫,氣溫升到攝氏三十幾度了,火氣與天氣都飆到臨界點,但沒想到,盛怒的老師竟然忘記他是國術老師的練家子底子,而使出全力一拳朝張幹的肚子打去,站在我旁邊不到一公尺的張幹,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被打到吐血倒地,整個人躺在地上抽蓄不已。

         老師....要叫救護車....


       挨了盛怒的班導的一拳後,張幹立刻倒地不起,經過送醫緊急診斷後,發現除了肋骨斷裂之外,還併發了腹膜炎,當天傍晚立即緊急送進開刀房。難怪美國法令規令職業拳擊手的拳頭屬於致命武器,這些練武的人若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其實和那些變態狂沒有什麼兩樣。

       如果學生的屬性可以用動物來分類,張幹絕對是可以分到蟑螂類,任憑各方勢力蹂躪撻伐,打不死就是打不死。年紀輕輕的張幹挨了老師一拳又挨了醫生一刀後,術後第二天立刻生龍活虎地在病床上和來探病的同學玩成一片,反正對於張幹而言,可以好一陣子光明正大的請假,對學生而言,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比「正當理由請長假」更讓人雀躍的了。

       反觀張幹的老爸可沒那麼樂觀,當我將整個事情一五一十向他報告之後,只見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憤怒的模樣恐怕連當年的警總看得都會害怕,張幹的老爸是個又爛又貪的官,偏偏爛老師最怕的就是爛官,校長更怕貪官,更何況發生這種將學生打倒住院開刀的重大傷害。

        賴導很後悔,後悔的不是他衝動打人,後悔的是打錯人,如果他打的是我或是安樂仔、竹雞這種無權無勢的學生,大概只是憑添了一樁正當體罰的杏林佳話罷了,只要他義正嚴詞地搬出尊師紀律秩序禮貌那套儒家理論,那些優良老師什麼杏林獎之類的還不是年年拿,反正那是個警察只憑頭髮過長便可以隨便當街抓人的年代。

        賴導這次可說是踢到鐵板,身為地方代表會副主席,豈能善罷甘休,或許,熱血的你我一定會以為,張幹的老爸會替自己兒子主持公道,先要求老師公開道歉,再公開要求學校懲處那位班導,然後搞記者會痛訴教育界的腐敗......云云嗎?

        非也非也,舉凡古今中外這種熱血式的搞法,除了爽一下以外,沒有任何意義,張幹的父親居然利用學校百分之三千的絕對理虧,先是向學校要了「新建工程」,又向黨部要了縣議員的提名,以及向省教育單位包了某偏遠鄉鎮所有中小學生的「書包」生意。

        政治人物解決問題的方法的確與眾不同,他要到了一切想要的東西,而對學校而言一切和諧,舞照跳馬照跑,老師照體罰學生照翹課。唯一受苦的是那些偏遠小鄉鎮的學生,後來聽說他們的書包,不是斷裂就是破損。

         一個高中老師犯錯竟然由一百公里以外的小學生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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